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纯白之间》作者:青执为枳 文案: 一次战乱中的重逢。 “上尉陆安,我是陆军第十军中校参谋陈镜予。” 一场硝烟中的爱情。 “今夜月色很美。” 一份晦暗中的希望。 “我改变不了,还有我的朋友,她改变不了,还会有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国四万万同胞,一个接一个,总会改变的。” 国家危亡之际,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流血牺牲不可避免,生离死别也只寻常。 “我叫陆安,取自大陆平安之意,我回来救我的国家。” 【短篇】 四次长沙会战和一次亲吻。 架空,尽力还原,但勿考据,考据这文就没法写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安,陈镜予 ┃ 配角:吴应堂,霍启桓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那是最美好的年代,那是最堕落的年代;那是智慧的岁月,那是愚昧的岁月;那是信仰坚定的时期,那是怀疑一切的时期;那是阳光明媚的季节,那是黑夜深重的季节;那是满怀希望的春天,那是令人绝望的冬天;我们拥有一切,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直奔天堂,我们直堕地狱。”   ——《双城记》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我在回国后的第二个月时,被戴老板从重庆军统六处调往新增第九战区,协助长沙方面加快速度破译日军电码。   其实原本是应跟随第九战区军部走,直接前往武汉的,但走了一半就听闻彭泽失守、湖口沦陷,武汉守军节节败退。我便由常德绕道益阳,渡湘江改去长沙,因此路上也耽误了些日子。   我到长沙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天空万里无云。   战前的长沙城还算繁荣,街区中一路都是小贩的叫卖声,小孩子的欢笑声,还有不远处军营的操练声。若是这街道再拉窄一些,远目是山路的弯弯曲曲,倒像是我待了不到两个月的重庆,金陵城的歌舞升平全照搬到了那儿,陪都一片兴兴向荣,如果不是这身军装,有时候还真会忘了这是在战时。   长沙则比重庆更好辨认些。自六月花园口决堤后,无数的难民便只有两条路可走:朝西穿过层层封锁去西安或是前往陪都重庆;朝南沿着淮河、汉江往暂时太平一些的武汉走,但好景不长的是,他们还没走过武汉,武汉保卫战便打响了,于是这些难民又夹在无数从武汉逃难出的难民中,别无选择只能渡长江纷涌至湖南。   湖南还算太平,长沙更甚——若是忽略了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的话。   我掏掏口袋,搜尽全身也只找出些巧克力来——这一路上我都有人护送,干粮这些实在不需要我操心,而这些巧克力则是我从重庆来时,池先生送给我的。战时补给紧缺,巧克力又全都是进口货,池先生总还把我当小姑娘看待,仅有的那么几块也全都送了我。   “古人折柳送别,但重庆没有柳树,便拿些巧克力代替吧,虽不是英国产,但总能有个念想不是。”   我身上没有带钱,就把这些巧克力全都分给了那些缩在街角的孩子们。起初他们不敢接,一些小点的孩子知道这是吃的,刚想伸手就被年纪大些的拽到后面,他们也不敢跑,盯着我的腰间一点点往后退。   我穿着军装,腰间别着的是配枪,他们怕我,我知道原因。   无法,我只得扯了一个自认为亲切和蔼的笑出来,一只手拿巧克力,一只手摊开放在空中,尽力让自己呈放松状态,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近。   这就像是小时候我拿一些饭菜去喂家门口的小猫小狗,它们都警惕地很,人一靠近就转身跑,跑了没几步停下来,伏身低望着,想要吃的却不敢靠近一样。   这群孩子也是一样的,他们被吓坏了。   吴应堂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从吉普车上下来时,我刚弯下腰把巧克力递给那些孩子们。他一直站在我身后,也没吭声,直到我感觉到不对劲,猛地回头,同时枪也指了出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但吴应堂就这样带着微笑站在我的枪口下,我愣了几秒,他侧身避过枪口,上前揉了揉我的头发,“好久不见,小安都已经这么大了啊。”   “应、应堂?”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收起枪,“你怎么会在这?”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我这才看清楚他穿的是地方部队的灰色军装,胸前的姓名牌写的是:陆军第八军预十师二八团副团长。   “可以啊,吴应堂,你都做副团了!”   吴应堂只是笑,笑意直达眼底,“你回国刚当兵就升至上尉了,我当兵这么多年,还不允许我当副团”   我“嘿嘿”笑两声,想想倒也是,吴应堂这个高材生在抗战爆发后就毅然决然回了国入伍参军,他回国那天我去送他,该说的不该说的在前几天都已经说过,他又不是很会说话,临上船前盯着我,只憋出一句“惟愿此生报国,便无悔矣。”   呆头呆脑的,就跟陈镜予似的。   我那时候并不理解他和陈镜予的选择,觉得他们放着大好的前途,偏要回去淌这趟浑水,即使远在天边我也知道国内局势动荡,战争是迟早的事。   那时候是民国二十五年,在此之前我对“祖国”这个词并无任何概念,它让我失去了我父亲,又让我母亲带着我远去异国,我恨它。在此之后,它让陈镜予不顾一切只为报国,又令吴应堂放弃剑桥研究员位置,我依旧恨它,但又想了解它,总想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好,又贫穷又落后,却还是令得我父亲、陈镜予、吴应堂和那么多的华裔同学奋不顾身。   愈了解就愈痴迷。知道的越多,就越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和心境。   彼时我升大学二年级,还好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着就容易沉迷往事中。吴应堂在我面前吹一声口哨,把我唤回神来。他嘻嘻一笑:“醒啦?又想什么呢?”   我窘迫不已,咳一声左顾右盼:“没有,只是在想,军部由谁来接我。”   我是由重庆直接派给第九战区的。现在九战区司令部投入武汉会战中,我的任职手续便全权交给长沙驻军。   按命令来看,应是由他们来接我的,但从城门到现在,我一个人都没看见。   吴应堂满脸疑惑,闻言也只是摇头:“我们团部并没有接到通知。”   我耸肩,“那也许是师部来接我。”   吴应堂想想,说:“那倒有可能,毕竟你直隶军部。”   他还有军务在身,跟我续了一会儿话便重新乘车离开了,临走前从身上掏钱给我,“师部不晓得什么时候到,你自个去买点东西填填肚子,别委屈了自己。”   他倒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两熟得很,小时候差点就门当户对地定了娃娃亲。当下便也不跟他客气,拿了钱后行一个帅气的美军飞礼给他,吴应堂笑着摇头,“走了,有时间我们再聚。”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查到过,国民党军统6处是特种技术研究应用处,专门负责研究日军密码。但是现在重新找资料又找不到了。就没加注释,若是错了,也免得我误人子弟【并不。 —————— 早就有开这篇文的打算,但是一直推迟推迟,推到十二月,于是一狠心放在今天开。 没什么原因,只因为今天是12.13日,今天所代表的,大家都知道。 只是想着总该做些什么才是。 第2章 第二章   吴应堂走后,我在这附近找家摊子解决了午饭,湖南人爱吃辣,这一点我在剑桥时便有所耳闻,但我始料未及的是,他们连馄饨里都放辣椒,还是那种看上去一点点,实际拌匀后便辣得不行,一口下去,辣火只往胃里冲,眼泪随着咳嗽一起往下掉。   摊主和旁边的食客们都笑,他们说的湘话我倒是能听懂一些,大概意思是:小女娃第一次吃湘菜,还不适应干辣。   陈镜予当年拿着地图让我认地儿,指到湖南时顿一下,“湖南人对他们的辣椒非常自豪。”说罢手指一划,斜线滑去四川,“这跟四川人是一样的。”   我便记下了湖南和四川的地理位置,同时也记下了他们的辣。   但却还是低估了。   我咳得满脸通红,肺都要咳出来,摊主好心,给了我一碗免费的面汤,面汤是下过馄饨皮的,乳白色一碗,喝下去还有点馄饨味——我是指正宗的、不放辣椒的那种。   一顿午饭,毕生难忘。我结了账后还特意认了这地儿和摊主的面孔,心想着下次来时,一定要记得别再让他放辣椒了。   中午我又转了转,大概快一点时,有人在身后喊我。听上去,大致与我隔了一条路。   “长官,我们长官让你过去。”   我转过头,是一名中尉,很年轻,穿灰蓝色地方军装,他看见我的脸后怔了一下,我能从他脸上猜到他在想的事:为什么是个女人?   我在回国后见多了这种无礼的大男子主义,跟未开化似的还带着中国糟粕的封建礼教思想。我快速地想好了等会儿要怎么有力地反驳他,却见下一秒他立正向我敬礼,又再次重复一遍,“我们长官请您过去。”   诶?   我猝不及防,赶紧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部吞下去。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就看见隔着一条路,一名军官半倚着军用吉普车站在那里,看见我后,勾了勾嘴角,“陆安,好久不见。”   哦。   原来如此。   于是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释。   这是她的兵。   实际上,这是时隔很多年后,我和陈镜予的再一次相遇,那画面我一直都记得,像是放电影般,一帧一帧。   我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陈镜予露出好看的笑容,直起身来整一下装后,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亦如很多年前在泰晤士河前的码头区,我朝她走过去时的样子。   陈镜予在我面前站定,轻轻挑了挑嘴角,却又迅速放下,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见长官,都不知道要敬礼吗?”   她说这话时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这么严肃的陈镜予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以至于我一时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立正,整好军装,朝她敬礼,“长官好!”   陈镜予很随意地还礼,然后眯着眼,看了我很久。   我忽然看见她领章上的少校军衔和职位,心就一点一点凉下来。   她看我时间越长,我就越明白过来,她已经不是在国王学院的椴树林荫下穿着白衬衫温柔地对我笑的陈镜予了。   陈镜予打量着我,半响后突然抬手在我额间虚虚比划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陈镜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突然蹦出一句:“长高了些。”   我跟陈镜予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她最后一次见我时,是从剑桥去德国的时候,我那时才十八岁,个头勉强比她的肩膀高一点,而现在,我已经只跟她差了半个头的距离。   我扯了笑,说:“你很久没见过我了,当然不知道我已经长高了,就像应堂也不知道我已经比剑桥时期的我长大了不少一样。”   陈镜予插话问我:“这么说你已经见过应堂了?”   我点头。   陈镜予偏开看我的视线,瞧了瞧地面,又顺势瞧了瞧旁边,我疑惑她的反应,她只道:“应堂被调去第八军了,方子珊组建预十师,从各地抽调军官干部组德系师”   我便记起他姓名牌上写的那句陆军第八军预十师二八团副团长,“唔,少校副团长,升职了?”   陈镜予淡淡笑一下,“一周前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那就是上尉了,大致应该是营长。我想来我军的军制体系,再去看陈镜予时,发现她的笑里好像有讽刺,可是我想不透为什么会有讽刺掺杂在里面,应堂升官,应是好事,我便只当是自己体会错了。   只是想到我刚见他一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他就匆匆离开,未免有些伤感。我问陈镜予:“你觉得我们三个还能再见吗?”   陈镜予定定站了一阵,轻声说:“我不知道。”   一想也是,战乱年代,分聚相离谁又说得清,倒是显得我幼稚了。我笑笑,转了话题:“所以你就是军部来接我的?”   她点头,说:“早上接的命令,但是之后的会议开得晚了些。”她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的原因。   我表示没关系,她就又说:“走吧,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寒暄,现在我先带你去报道。”她看看我的军装,“顺便再给你换身军服。”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军装,才穿了两个月不到,都还是崭新的,正准备抬头问陈镜予时,就听见她很小声地说:“中央军的军服丑死了。”   我“噗嗤”地笑出来,瞪她一眼:“这可不能乱说,要是被你的上级知道了,准要处置你的。”   陈镜予耸肩,表情很是无辜:“那也得等他抓了现行再说。”   她抬手招呼了一声在不远处休息的小中尉,伸手取下我的随身行李,朝吉普车走去。   我们这一批密码专家是由中.央.军.委.直接派给第九战区司令陈诚长官,再由陈诚逐一下派的,但由于武汉会战的缘故,各专家都绕道往第九战区后方转移。我本应该在八月底到军部,但一绕再绕,到长沙时已接近十月底。   陈镜予在路上给我大致说了一下国内形势和第九战区情况,讲到近期时,她恨恨地砸一下座位,气恼道:“武汉已经丢了。”   我从重庆到长沙的这一路上实际也是借着报纸密电了解过的,武汉会战早在去年年底就被军委制定了计划,国内的飞机大炮和德系师全都被投入进去,李宗仁、白崇禧亲自指挥,仗打了半年,死了那么多人,还被日军炸了花园口,现在却还是丢了。   我“嗯”一声,垂下眼,“意料之中。”   陈镜予原本应该还有要说的话,但听见我这句后却一下顿住,瞪着看了我两眼,却对开车的小中尉口气不善:“忘掉你听见的所有,连我父亲也不准说。”   小中尉下意识挺了身子:“是!”   倒是忠心得很。我原本还在奇怪为什么陈镜予会被配备副官,还使劲回想了一下领章军衔:红底两杠一星是步兵少校,红底两根竹节表参谋。   按理说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副官配备。   不过现在却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小副官是她从家里带来的。   我在心里习惯性地撇嘴吐槽:万恶的官僚主义。   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吐槽之后依旧难过武汉的沦陷。   陈镜予在我旁边半天没什么动静,话也不说,动作也没有,我害怕这种沉寂,缩了缩脖子暗想她是不是生气了。   我自知我是有点叛逆的,从小就喜欢跟人对着干。小时候父亲盼我能像男孩子一样勇敢、像花木兰那样戎马从军,我却偏爱碎花裙和话本诗集;大了,母亲愿我能安分些学习嫁人,留在她身边哪也不去,我倒好,大学毕了业就坐船回国,她说的安分我也做不到了,当兵哪有安分的事。   陈镜予再开口时,车已经停下来了,我一路都惴惴不安,连道歉的话都想好了,她再说话却软了语气,让我措手不及。   她问:“陆安,你在怨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方子珊]:方先觉 [花园口事件]:花园口惨案之后,国民政府把锅甩给日军轰炸。《申报》、《大公报》、《民国日报》等纷纷谴责日军。 第3章 第三章   陈镜予的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我不知道她说的“怨她”,是指哪件事。   她有太多的事能让我怨她了。   小时候就总板着脸,明明还是半大的孩子却总要修身治国平天下,我找她玩她却总抱本书,无趣极了。懂事后一门心思想撮合我跟吴应堂,我明着抗议几次她还觉得我是因为害羞,跟个木头似的不解风情。好不容易到了剑桥,头两年几乎在图书馆宿舍教室三点一线,第三年就这么跑去了德国一走了之,剑桥也不顾,学业也不顾,我也不顾。   她去德国前曾拿着中国的地图册找我,强硬地叫我在1141.8174万平方公里内辨认哪个省份哪个地方,我一一指给她,她就欣慰地笑,说陆安你一定要牢牢记得这些地方。   她叫我牢牢记住中国的领土,我便记住了;她叫我记得中国话和汉字,我也记住了;她在德国给我写信,写德意志的现代化武器装备,写魏玛共和国的倒塌和德意志国的建立,写她在军校遇见的黄埔同胞,末了告诉我,学成便是归国之日。   “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我在大学二年级后便记得牢牢地,一直不敢忘。【注1】   她要求我做这么多,自己却没半分责任心。她教我古文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矣。”可我对偌大的中国都没了解透彻,她就退学了。   我怨她不负责任,讨厌她随心所欲,却也感激她教我事理。   念及此,我摇摇头,诚挚道:“我不怨你。”   陈镜予自嘲般地笑,“是吗。”   她做这样的反应,我便明白了她指的“怨”是什么,在心中暗暗庆幸前边没多话的同时,嘴上安慰她道:“有些事身不由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与其说她问我怨不怨她,倒不如说是她在怨她自己。她从德国军校学成归来饱读兵书,满腔热血都浇筑在报国基石上,却因为家里的原因而不能上战场,只能跟在大后方做做军需官或是参谋。   陈镜予没再吭声,她拉着我进了一家酒楼,谢去店家让她进二楼包间,直接坐在了一楼,问我:“想吃什么?”   我没懂她的意思:“现在不是先去报道么?”   “总得吃了饭再说。这里的盐水鸭还算正宗,我来长沙后曾被酆悌、文重孚这群人坑来过一次,尝过味道,虽然比不得金陵春的大师傅们,不过怀念家乡味还是可以的。”   “其实我中午吃过饭了,应堂给了我大洋的,我吃了馄饨。”   陈镜予略惊讶地看我一眼,“长沙的馄饨?”她知道我吃不得辣,见我点头后眼中竟带了笑意:“入乡随俗,嗯?”   后边那句更像是调侃,我吃不得辣,那碗馄饨自然也没吃好,没吃好,就没吃饱,她深知这一点,还是强硬地点了几道清淡菜。   我再要阻止她少点菜,她的副官劝我道:“这位长官,我们长官除了初来长沙被坑那一次外,平日生活节俭绝不铺张浪费,这是她唯一一次自主来这种酒楼,她照顾您为您接风,您就收下吧。”   陈镜予的节俭倒是真,她忧国忧民心怀天下,高风亮节如竹子般挺拔。战前在剑桥在南京,她顾着她父亲的面子还偶尔出入应酬,战时就不然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怕我回国后不适应,特来给我改善伙食,用中国人说的话,俗称“接风洗尘”。她从小就对我好,这我是清楚的。   我没法再拒绝,只能笑一声收下,复又想起她和副官刚才的话,疑惑问:“你刚才说,你是被坑来这的?这怎么讲?你也会马失前足?”   陈镜予还没说话,她的副官又嘴快:“还不是酆悌、文重孚这群人不地道,看我们长官初来乍到,师长又让她负责物资城防,就借着捐资之名来讨好我们长官,一群贪官,铺陈浪费!”   她的小副官义愤填膺,我好笑问:“酆悌、文重孚是谁?”   “长沙警备司令,湖南省会警察局长。”   我了然,“官挺大,地头蛇啊这是。”   “不过是因为我姓陈。”陈镜予低了低眼,“一个有名无实的少校参谋,他们还看不上眼。”   我们吃了一半,就听见防空警报在全程响。第一声时我还愣了一下,听着这声音尖鸣刺耳,第二声还没响,我就被陈镜予拉地一个趔趄,她大喊:“空袭,空袭,跑!”   但是没人理她,店家笑呵呵的,“长官这是刚来长沙?”   陈镜予不答他,顺手捞过离她最近的人往店外推,“跑啊,空袭,没听见吗!”   其实我和她都知道店家的意思,合肥、徐州接二连三沦陷后,日军得了前线机场和大量补给,武汉会战我军节节败退后,日军得空来后方骚扰围击,本说长沙隔三差五就被轰炸一次,但十次防空警报有九次都是侦察机。   狼来了的故事人尽皆知,但狼来得多了,就没人相信了。   现在就是如此。我在重庆的那短短两个月里,山城的百姓亦如他们一样。   陈镜予推了离她最近的那人出去后,就来扯我,她的副官又忠心,护着她往外撤。   店内人无动于衷,店外行人也没几个逃的。店家以为我们要逃账,追出来喊:“长官,饭钱!”   防空警报响了一圈,我们刚跑出门外,不远处就有轰炸声,声音非常大,一瞬间火光通天,接着就是日军轰炸机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过来,“嗡嗡”震天响。   行人这才慌乱,慌不择路地往四面八方跑,这样盲目地跑其实目标最大,陈镜予喊了两句“卧倒”,声音都掩在嘈乱声下,现在撤去防空洞或者较安全的地方已经来不及,陈镜予只能就地卧倒,把我护在身下。   我卧倒后,她整个人都护着我,我只学了两个月的军事,但理论和实践都很扎实,知道她这一护,如果真的有.炸.弹.,那么弹出的弹片和绝大部分冲击力肯定都会落在她身上。   她的副官卧倒在旁边,想护着她,可又怕压到在最底下的我,只能干着急,那条胳膊虚虚搭着她,被陈镜予瞪一眼后又取开。   索性日军的飞机在远处丢了两颗.炸.弹.后,就径直飞了过去,我们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没受到轰炸。警报声停后,陈镜予起身,把我也拉起来,低头帮我身上的土拍掉。   她给我拍土时也是一丝不苟,眉眼认真的,一丝一寸地拍过去,一点点灰土都不放过。   我笑,说:“陈镜予,你也太爱干净了吧?”   陈镜予边拍土边跟我说:“战时比不得从前,吃穿用度都节省,但衣服总要干净,衣服干净了,看着也舒心。”   我看一眼我身上的黄绿色军服,“你不是觉得它丑吗?”   “再丑也是军装,平日的衣服都要洗干净,何况是它。”   陈镜予把我身上的拍净了才拍她自己的,她的副官要来帮忙,却不敢碰她,只能脱下白手套给她:“长官您用这个……”   陈镜予看一眼,不接,“戴上吧,我手已经脏了。”   等她拍完土,又转身去看酒楼,吩咐副官去结账,我跟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等,陈镜予突然问我:“还吃吗?”   其实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这一番波折,哪有精神再想着吃,我现在只想赶紧去报道。   陈镜予点头,等副官出来后,拉我上车,“那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呻.吟.语》 [1141.8714]:按照《中华民国宪法》规定,中华民国领土依其固有之疆域,但其中并未列明何为固有之疆域。若包括蒙古地方,其面积为1141万8174平方公里,是世界领土面积第二大国(仅次于俄罗斯)——来源百度“中华民国”词条 —— 下午跟基友聊剧情,突然开了脑洞,想把蒋周格跟陈镜予撮合在一起。 两人都是上不了战场的参谋,蹲在大后方暗搓搓给师部搞事情。 师长忙战事,还要操心她俩,不然一个看不住就溜前线去了。 #今天师长也是操碎了心呢# 两人日常给重庆敲电话,为什么不让我上前线!家中两位老父亲非常sad了。 蒋周格给她堂哥敲电话,让我上前线啊! 蒋中正:mmp 逼急了,蒋中正给战区司令打电话,让她俩上战场! 第九战区司令薛岳、中国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是!” 然后陈镜予去了第十军预十师,蒋周格去了二十集团军54军198师。 第十军赶上衡阳保卫战,孤军守47天,投降。198师打高黎贡山是先锋军。 然后。 《纯白之间》,完 《民国三十三年》,完。 —— 蒋周格跟陈镜予都是南京人,身份地位差不太多,如果是一个时空的话,她俩其实应该认识,甚至是相熟的。 时间线来说,1938年11月。蒋周格回国后在重庆政府任职,陈镜予打去重庆求救时,蒋周格能在委员长那里说上话。 —— 带不带感?cp感强不强?cp名我都起好了,就叫参谋妇妇【。 —— 亲手拆了自己的官配,这感觉非常棒。 第4章 第四章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初,日军攻入湖南北部。   自武汉会战失利后,武汉的机关学校、工厂商贾以及大批难民和伤兵纷纷涌入长沙,使30多万人口的长沙骤增至50多万人。   伤兵太多,政府不得不出台一系列限令,若有闹事者可直接就地处决。打一巴掌又给一枣,日日派了官员来战地医院说好话,药品衣服会有的,火车也在调运,你们总会被送到大后方接受治疗的。   陈镜予深知这群膏梁肥肠们,她没什么好办法,自我来后第一次见到她给重庆打电话,隔几日就拿到磺胺和其它消炎药,她都给了医院。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九日、十一日,临湘、岳阳接连失守,中日两军对峙新墙河,长沙的局势十分严峻。   大概是多数中国人都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在抗日战争正如火如潮时,长沙,这座看起来与世隔绝的城市的居民们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武汉战役正酣时长沙市就歌舞太平,工商业兴兴向荣,市民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过桃花源般的生活。现在即便是日军已经打到湖南,长沙的居民们也仍旧按照各自的生活生活着。   多数人都认为,战争离他们很远。   今日是国父七十二周年诞辰纪念日【注1】,长沙城举办了烟火活动。听闻后,一大早就有几个活泼好动的年轻军官带着不用值班的士兵们去了长沙城市内。我本来跟陈镜予约好要一块去的,但陈镜予临时接到开会命令,我也因为今天的电文要去一趟战区司令部,于是这“约会”便延迟到了晚上。   我昨晚因为译电文而在办公室熬了一晚上,陈镜予似乎知道此事,今天一早就派了她的副官小霍给我送了早饭来。   小霍其实不小,他比我还要大上四五岁,本名叫霍启桓,景桓是霍去病的谥号,“启”就是承上启下的意思,他家希望他能成为像霍去病那样的人。   陈镜予跟我说了他的本名后,还特意加上名字的含义,我对中国史并不了解,既使陈镜予给我恶补过我们的祖国,但那短短几年时间,我又怎么能看得完这个古老国家的几千年。   我对霍去病的唯一认知就只是他有个将军的职位,英年早逝。我一嘴快,问:“希望他怎么样?快活一生后死得早吗?”   我的中文其实不算很好,有时候还会下意识用英语语境思考,嘴上则是直接翻译出来,所以很多时候,我翻译出来的话都显得不是那么合时宜,就像现在一样。   我还未来得及改口,陈镜予轻拍一下我脑袋:“是希望他能像霍将军那样,骁勇善战,报效国家。”   我“嗯”一声,邀功道:“我也是来报效国家的!”   陈镜予这回改揉一下我的头,我还未来得及抗议,她就说:“希望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句话,我吓得汗渍淋淋,顿时不敢再开口。   于是我便跟着陈镜予改口叫小副官为小霍,他的本名太绕口,我记不下。   小霍给我送了白米粥和包子来。   我向来喜欢肉包子,但陈镜予大概是觉得大清早就吃肉不易消化,就给我送了菜的。我自来了国内后,挑嘴的毛病被局势所迫改了许多,菜包子我也能忍受,白米粥虽然稀疏了些,但看在她还丢了几颗红枣的份上,我决定原谅她。   我吃早点时小霍就直挺挺站在我办公室里,我笑着要他坐下,他啪地立正给我敬个礼,“谢长官”,然后就笔挺又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我笑喷了,起先以为他是在学他长官,后而一想陈镜予也严肃不成这样啊。我试探地说:“你放松点,紧张什么?”   “报告长官,我不紧张!”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又啪地立正。   我无奈,这下是确定了。“陈镜予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刚见我时都还不是这样的。”   小霍踌躇一下,半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长官,实话说,我刚一见你,看见您是个女人,我就以为您的身份跟我长官差不多。我长官我是敬佩的,可换了同等身份的就不同了,都跟个高衙内似的。”   我“哦”一声,“怪不得你对我那个态度,这是把我当高衙内了?”   小霍忙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我们长官跟我说了,您是从英国回来的,您说您,一个小姑娘家家……”   我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他:“你就你,您什么您的?你对你长官也整天您您您的吗?这都什么年代了,真当我是高衙内啊?”   小霍噎了一下,又挤笑,“我们长官说,您……你是剑桥的高材生,学数学的,回国后当密码专家,专门破译日军密码。我以前也学过一些密码,但是非常难。所以我真的非常敬佩你。”   这下我是听明白了,我笑说:“你这是在奉承我?专挑好话给我听?”   “不是不是,长官您……你误会了。”他卡了一下,正色道:“其实我来,一是奉长官之命给你送包子,二是……我看出来您跟我们长官很熟悉,我们长官对您也非常好。所以我想……您能不能劝劝她?”   “劝什么?”   “长官她一心想上战场,可家里又不让,师长个个都宝贵她,说是参谋,实际上就是蹲在大后方的军需官。长官她也脾气大,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这样对身体不好,就……”小霍边说边停顿,看我脸色。   我点头,答应下来,“我知道了,我会的。”   等小霍走后,我又草草吃了些东西。咽下最后一口粥后,我才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昨天熬夜译好的电文。那上面是黑体汉字,字数不多,却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份电文。放在抽屉里,怕被有心人士看到,到时候安我个叛国罪就地处决也不冤枉。最妥善的办法就是现在就烧了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在军营里,烧不到我这儿,安全地很。   可若是烧了……   我抿唇盯着那份电报看了半天,几次想拿打火机,拿起了又放下,点了火又熄灭,最后一狠心还是决定将它贴身放好。   若是烧了,就这么袖手旁观,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又怎能对得起列祖列宗。陈镜予在剑桥指给我的地图上面积已经少了大半,故人没了,家园也没了,现在长沙不能再没有。   下楼后看见陈镜予靠在吉普车上读一份文件。虽说是靠着,可她的背依旧挺得很直,这其实也表现了她对自己的高要求和超高的军事素养,但是在配上军装时,我的眼中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她:好看。   我慢慢地凑上前去,站在她面前。大概是我挡了她的光,她先是微微蹙眉,继而又很不耐烦地抬头,张口就要训斥。   可她一抬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我后,她怔住,把训斥的话又吞回肚子里,脸上的表情又从不耐烦迅速恢复成她一贯对我的柔和。   我挑眉问她:“早上才让小霍送早点过来,现在又亲自过来监督我吃早点?我就让你这么操心啊?”   陈镜予收起文件,随手把文件放在车里,“早点还合意?”   “凑合吧。”   陈镜予笑着摇头,知道我对肉包子的怨念,顺手揉一把我还没来得及戴帽子的头,“下次,下次带给你。”   陈镜予其实是来送我的,她让我上车时我还吃了一惊,四顾看看居然没有小霍,“你副官呢?”   “打发出去自个儿逛去了。”陈镜予见路上人不多,就加了速度,“他跟着我苦了一阵,正好趁着今天过节,也算给他休息。”   她一这么说,我就记起小霍叮嘱我的话来。“你这么体恤你的下属,那你什么时候能体恤一下你自己?”   陈镜予开着车,听后偏头看我,“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其实刚才一到她跟前就观察到了,她脸上有倦意,眼圈也泛黑。小霍说她自从临湘失守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她上不了前线,至少还挂一参谋职,现在全师都知道马上就要开战了,参谋部忙得团团转,她也跟着去开会,全参谋部轮着值班,她却场场都到。   铁皮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她。   陈镜予开会的地方是在长沙近郊的警备司令厅,本来从师部到司令厅只需十几分钟的路程,可她偏生多绕了几十公里路,跑来送我,所以现下她剩余的时间也只刚刚够回去了。   我还想再对她说话,但一看时间来不及,只好作罢,冲她挥挥手:“你先走吧,我开完会后直接回城里。”   陈镜予点头,倒个车后笑着说:“一会见。”   “一会见。”   我目送她走远,又摸摸胸口藏着的那张纸,确定它是安全的,这才转身进战区司令部。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国父是孙中山先生。 —— 这是一个拉娘小段子。 #陈蒋 # #参谋拉娘 # —— 镜予: 南京失守,我已安全转移重庆,你家里亦无碍。国内局势晦暗,邮路动荡,若无我消息,勿冲动回国,耐心等候即可。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蒋周格 ??? —— 蒋周格是《民国三十三》里的人物,个人脑补还是非常苏的【支下巴.jpg 第5章 第五章   华灯初上之时,陈镜予才带着一脸倦意姗姗来迟,我和小霍在约定之地等了半刻钟,此刻见她终于到来,我松了一口气,放下一直悬着的心,瞥眼看见小霍急得要命,上上下下把他长官打量个遍。   我调笑道:“小霍你这下放心了吧,你的长官啊并没有在半路上翻车。”   小霍不敢反驳我,我心情就更好,咧着嘴感觉恶作剧得逞,转眼就看见陈镜予正淡淡地看我,眼里波光流转。   我的笑卡在脸上,总算记起这是在她面前调戏她的副官。   这举动不妥,不妥。我要解释,陈镜予只是又勾起一抹微笑,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说:“走吧。”   这其实就算默认了。   我顿时放心,还有点窃喜,脑中冒出一个“我在她心里比她副官还重要”的想法,顿了顿又觉得委屈,我跟陈镜予青梅竹马这么熟了,现在居然又跟小霍比地位?   陈镜予倒没什么感觉,她依旧拉着我沿着人流慢慢往前走,一路上都是各色花灯,小孩子们成群结伴地拿着烟火在路上嬉戏追闹。   我对这些还有点映像,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南京见过他们手中的那些小玩意儿,见过,也玩过。   逢年过节时我父亲都买了炮仗和花灯给我,但炮仗是不让我们这些孩子放的,我能得到的也只有几根烟花棒罢了。陈镜予因为照顾我的缘故,每年也只能委屈地跟我同玩这些,但觉得她委屈的只有我自己,她从来不在意。   几根烟花棒点燃后会有金色火花冒出来,刚点燃时是“冒”,片刻就成了“喷”,火星点子四溅,金光十足。   我心急,每次都拿两三根一起点燃,这样火花会大一些,就更像是毫径大一些的子弹从枪管里打出来的一瞬间。吴应堂曾跟我说勃朗宁M1911就是这样的功效,那个骗子,我后来用M1911A1都打不出来,幸好我那时还小不敢去偷我爸爸的配枪。   相比之下,陈镜予就比我会过日子,她从小就能看出来这一点。每次我燃烟火时,她就一根一根玩,点燃了,就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烟火棒,静静看着它燃烧直至熄灭。因此当我的都烧完后,她的就还剩下许多。远处是吴应堂和另一群男孩子们噼里啪啦甩炮仗,我就眼巴巴瞧着她,她也不说什么,就直接把剩余的那些全都送给我,还把火柴也给我,有几年下雪时还免费附赠围巾一条。   所以我说她从小就对我好。   我忆及往事,突然手痒痒想去玩,我回国后就配了勃朗宁M1911A1,但是小时候的那种天真却已经回不去了。   我跟陈镜予提起,陈镜予就让小霍给我买了一把,这一把花了快一个大洋。我刚刚还想她会过日子,现在看来也是败家子一个。   陈镜予拿了一根给我,我要接,她却顿住,想想问:“要一根还是两三根?”   小时候的那档子事她也记得清清楚楚,我红了脸,“一根,当然一根。我又不是小时候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点我还是明白的。”   我接过烟花棒后,她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打火机给我点燃。   火花四溅,金色划亮了夜空,我在空中胡乱绕几下,时间不长它就熄灭了。   陈镜予又拿一根出来,“还玩吗?”   “玩。”   第二根我也一时想不出要做些什么。很奇怪地是,明明小时候玩这些都是非常高兴的,哪怕是吴应堂就在对面街道上故意玩炮仗引诱我,我都觉得烟火棒也是很有意思的。可现在玩起来却索然无趣。   我丢掉第二根燃尽了的,又看看陈镜予手中的一大把,头疼起来:“你说你买这么多干嘛,白白浪费钱,你军饷多呀?”   陈镜予猝不及防被我训一顿,错愕地看我,半响又无辜地低头看手中那一大把,半天憋出一句:“留着慢慢放也是可以的,反正它坏不掉。”   我只心疼她的钱:“你这么败家,以后谁能养得起你?一个月统共就那么多钱,你买根烟花就花掉一个大洋,以后日子怕是难过呀。”   陈镜予发怔也是那么一瞬间,等反应过来就立马伶牙俐齿,“烟火是买给你的,我讨了美人欢心,日后也不枉挨饿。”   我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半天后投降认输。她占了上风后露出笑意,笑容明媚,心情大好。   我恼怒地上手去掐她的腮帮子,她没防备,被我抓个正着:“笑笑笑,我让你再笑!”虽然表情狰狞,我下手却还是轻轻垮垮的,她根本感觉不到疼,一挣就能挣开。   因此她并不害怕,甚至还又露一个笑吟吟给我看,笑得我这回真想狠下心来掐她一次。   陈镜予自知惹恼我了,就立马转移我注意力,“别动,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说不动,我自然就不动,其实本来我也狠不下心来,前边那些都是狐假虎威装装样子罢了。   陈镜予拿了一根烟花棒,把其余的都给我拿着。我好奇地看她要做什么,她点燃后,立刻在空中比划起来。   边比划边问我:“看出什么来没?”   我摇头:“苍蝇跳舞?”   她拍一下我帽檐,把帽子直接拍低,帽檐遮了我的眼,我抬手扶正后瞪她:“怎么还带上手的?”   陈镜予又拿了一根,轻飘飘斜眯我一眼:“这次仔细看。”   我瞪大了眼睛,一连看两根烟花棒才看出点端倪:“陆安?”   陈镜予“嗯”一声,“总算不笨。”   我只能翻个白眼给她。   等到烟花棒在我们的打闹中放完后,又走了几步,我就看见前边有戏班子已经提前搭起了戏台。   我心里好奇,也想去凑个热闹,便反手拉着陈镜予往前凑。   大抵是我们穿了军装在人群里显得突兀,四周的人都频频回头望我们,这也使得我们很快便挤到了前面,离戏台又近了些,我们这才停下来,专心看戏。   实际上看戏的人只有陈镜予。我因着很小就出了国,自小所看的所听的也大多是《卡门》《莎乐美》和海顿、莫扎特一类的,所以对这些中国古典戏曲自然是听不懂也看不懂其意境的。   听了一阵子,我因为实在听不懂,再加上周围人频频投来的视线而没了再待下去的兴致,陈镜予却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不忍打断她,就勉强陪着她听。   耳中只听得个咿呀吱呀,演员一袭古典衣裳,明明是大男人却掐着嗓子画些胭脂水彩。   我听不懂意思,也听不懂唱词,只觉索然无味。   陈镜予就在我耳旁低声解释:“他们唱的是《青霜剑》,程派的经典剧目。讲的是财主看上了秀才之妻申雪贞,欲霸占,就与媒婆设计陷害秀才致死。申雪贞无法,只能假意允婚,等成婚之日时,便以家传青霜剑刺死财主和媒婆,拿二人首级至秀才坟前自刎殉夫。”   是个悲剧,我皱眉问:“做什么要殉夫呢?她的丈夫难道不想让她活着?”   “心以死,怕难活。”   “可是既使心死了,自己这条命也是对方换来的,怎么能说死就死?那也太对不起对方了。”   陈镜予卡了一下,大概是被我这番无理的话噎住了,旁边人听了我们的对话,笑道:“小姑娘家家还不懂情爱吧,中国人讲求夫妻不成则地底再续前缘,一人死了,另一人哪有苟且偷生之事?”   我嘀咕一声:“什么歪理,净是些封建旧思想!”   那人就转头要来驳斥我,可待看清我们身上的军装后,脸色就瞬变,话也改了口:“哟,长官,我、我那一席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哼”一声,没理他,又问陈镜予:“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陈镜予就侧了头看我,不说话,眼睛里融了火把下稀碎的光,我看见她瞳孔里有火焰在跳跃。   好半天,她轻轻“嗯”一声,“对的,也在理。”   我一脸的“看吧我就说”,就差把“得意”二字写在脸上。转眼却看陈镜予兴致不是很高,收了笑、敛了眉,半张眼藏在帽檐下的阴影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我要去拉她的手,入手后被她一把反拉住,但只是一瞬间就又松了手,刚才拉过我的那只手顺势往我头上压,微微一笑道:“所以日后若是你遇了这种事情,可一定要活下去,自个儿活得好好的就可以了。”   我觉得她这话不吉利,又在自我思索若是换了自己还能不能做得到,就没回她。陈镜予也不要我的答案,手在我头上拍了拍,隔着帽子能感觉到她的轻柔。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答案,就站在原地继续陪陈镜予听戏,直到这一折快结束才听得台上曲曲弯弯地唱“顾不得路奔波坟前而往,来共你泉台下地久天长 ”。   又是坟又是黄泉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灵魂不会升天也不会入地,什么前世缘来生尽,都是自个骗自己罢了。   我平白无故在人堆里打个颤,伸手摸了摸胸口。   不吉利,不吉利。    第6章 第六章   其实我后来再想想,国父诞辰纪念日的那个晚上,也算得上是我回国后最开心的一天了。   因为短短的这个晚上,所以后面发生的那些天灾人祸、鬼神乱力也可坚强地走下去。   我陪着陈镜予把这折《青霜剑》听完后,陈镜予见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就说要提前回去休息。   我想想我胸口藏着的那张纸,思谋着回去后关上门,也许还能就此事问一问陈镜予,便点头答应了。   小霍先提前跑去开车,我跟陈镜予慢慢在人流中走过去。快入冬的长沙还是带着寒意的,我又从没在这么晚出过门,一时间被冻得哆嗦几下,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哈口气。陈镜予见了,问我:“底下没穿打底?”   “还以为是白天的气温,只穿了衬衣。”   她无奈,叹了一声:“你啊……”边说边摇头,我“嘿嘿”笑两声好叫她放心:“不冷的,刚才那是被风吹了一下,没准备。”   “二十岁的人,早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懂照顾自己。”陈镜予抬手解外套扣子,几粒解开后脱下,拽着两肩抖一下,军服舒展。   我忙拒绝:“我不冷,真的。”   “穿着。”她不再等我回话,就直接把衣服披在我肩膀上,我闻见她衣服上的肥皂味,跟我小时候、跟我在剑桥时闻见的味道一样。   “这也算是家乡味?”   陈镜予转过头来,我示意一下披着的衣服,她笑一下:“出门在外,总是要拿些熟悉的东西来念家的。”   她帮我拉一下一直往下滑的衣服,“倒是你,鼻子还挺灵,你是德军的军犬么?”   德国的军犬我没见过,不过中国的土狗我倒是见过,想来两者都是狗,面相估计相差不大,都是四只蹄子一条尾巴。   我拍她一下,佯装怒道:“怎么说话呢你。”   她嘻嘻告饶,“我错了,不过这是夸赞的,德军的犬,毛发乌黑浓密,牙齿有力可吮血,嗅觉灵敏,隔着一个林子都能闻到味儿。”她长叹道:“到底是强国大国,他们连狗都日日吃牛肉罐头。再看看我们的士兵……比不得啊。”   她一提这档,我就难过。前几天我曾跟着她去湘雅医院看过那些伤兵残兵,药品依旧不够用,整个医院的绷带都是循环往复,伙食也不好,菜糊糊和一下就是一顿,有时候物资充裕,能有一锅面条就是满汉全席。   后方都如此,那物资运输不便的前线呢?   我默默捏紧了衣领,低头不再吭声。   其实陈镜予作为上级军官,本不该说这些的,她说这些就是扰乱军心,战时最忌讳人心涣散。   她自觉失言,一时也再没继续说。我是想跟她说一声“我不会传出去的”好叫她放心,又转念一想其实根本没必要。她精明果决,能跟我说这些,自是信得过我,自然信得过,我便也没有什么表立场的必要。   念此,我就感觉到喜滋滋的。陈镜予敲一下我帽檐,我抬头去看她。   “傻笑什么呢?”   我不答,依旧抿着笑意。   陈镜予没继续问,转而从头上摘了军帽下来。她前边把外套给了我,现在就只剩下一件军式白衬衣穿在身上,衬衣洗地干净,我知道那是她亲自洗的。她爱干净爱得偏执,当初我们在剑桥,学业繁忙,多数为了省事都是直接把衣物送去洗衣工那里,堆上两周的衣物也才不过一英镑,吴应堂自去英国后就没再动手洗过衣裳。   我母亲管我管地严,少时还宠溺我,自去英国后便严厉地叫我自个儿独立,既然独立,那么洗衣做饭就全都要会。   陈镜予呢,自小被照顾惯了,陈家偌大只剩她一个继承人,陈老惯着她,她的那些个叔叔伯伯也惯着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衣服穿一个季节就要扔,每年上海法租界的裁缝铺里都有为她赶制的新款。   我少时从没见她穿过过气款,在剑桥倒是见她穿旧衣服,却从没见她亲手洗过衣服。现在见了她时时穿在身上的军装,衬衣已经洗得发旧。   她见了我盯着她衬衣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我的视线低下头去看,嘴角勾了摸得意出来:“我自己洗的。”   我“嗯”一声,转而问她:“那你现在会做饭了吗?”   她被我问地难住,摸摸鼻尖,在我的噗笑声下,恼羞成怒地把手中的帽子扣在我头上,“我的帽子,拿好了,掉下去你就去军需部给我弄顶新的回来。”   我头上有一顶,她这一扣当然扣不下来。我慌忙抓住她的帽子握在手中,“你这个暴君,简直是玛丽·都铎再世!”   她英国史不是很好,当然听不出我在变着花儿地骂她,不过前边的“暴君”倒是听懂了。便当即凑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凑过来后,首先闻见的是她身上的皂香味,她低了些角度,我刚好能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火光下,融于夜色间,跟天上的星子一般亮。   她摘了帽子后,墨发就散下来,以往髻起来掩在帽下的头发,现在有一缕打着旋儿捶在耳边,我不知道我这时候是发了什么疯,不自觉地抬手别过了她那一缕发。我的手心离她的脸颊离得很近,我的手指微展便可触到。   陈镜予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我看出她下意识地要退后却极力忍住了。我低头掩去表情,率先往后撤一步。   再抬头时,陈镜予已经恢复了如青松的站姿,只是双手背在身后,活脱脱跟剑桥摄政院的那些个老学究似的。   我想嘲笑她,却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对。她凝视着前方皱眉,插在兜里的手微微露出来几分,白手套贴着衬衣袖口,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明显。这是她警惕的动作,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那只手立刻就能握到上边别着的勃朗宁。   “怎么了?”我低声问,顺着她的视线看前面。前面是一条小巷子,夜晚黑咕隆咚,跟这边的烛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我反射般退一步,内心极度排斥那条路,仿佛它通往的不是我们的吉普车,而是一条不详的死亡路。   陈镜予不答,靠近我的那一只手伸出来拦在我身前,右手已经扣到了勃朗宁。我依稀听见巷子里有跑步声,还有什么铁器撞击的声音。   “咔嗒——”   陈镜予拔了勃朗宁快步往巷子里跑,我愣了一秒钟,刚分析出来是子弹上膛声,巷子里就传出一声极小的惨叫声。   陈镜予……!   我顾不得再分析什么人会在城内上膛,拔出勃朗宁也赶紧跑过去,内心只祈求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我跑到巷子边缘,发现借着这边的火光还是能隐约看见一点内里的情形,再加上这条小巷子我白天经过,门门路路都亲自走了一遍,还算是熟悉。   我擦着墙一步一步挪进去,握着勃朗宁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回国后在重庆接受过军事训练,练我的教官直接从部队上抽调过来,上过战场杀过人,往那一站凶神恶煞。   托这些教官的福,我的射击、格斗等都名列前茅,我既受过黄埔训练,也接受过德式熏陶。   但说到底,我只是个文职,日常工作是坐在大后方守着电台破译电码,战场不需要我上,我来长沙时,处里给配的这把勃朗宁也多数是摆设。   我不知道这条巷子里的状况,也不知道陈镜予在哪里,就只能摸索着一步一挪动,呼吸被我放到最慢最缓,巷子里静地出奇。   再探一步,这里有个拐弯处,前边是一条羊肠甬道,与巷子出口形成半“S”状。我手稍稍探一下,却从冰凉的墙面上摸到一个热源——那是一只人手。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已经把枪顶过去,子弹早已上膛,我毫不怀疑如果那人动作再晚一秒,我就能精准地开枪击杀。   那人靠我这边的手握住了我的枪杆,往下压一下,同时手往我这边滑,摸到我的手腕。我顿住了,那人的手粗如麻布,分明还带着手套,手指也扣在我手腕间,轻扣三下,短促轻快。   “滴、滴、滴。”   摩斯密码,“S”。   “Stop。”   这是我在剑桥教给陈镜予的第一个密文。   我放心下来,反手捏捏她的手。陈镜予见我知会,便撤了手。黑暗中,我看见她的身影慢慢蹲下,从靴子那儿掏出什么——我知道那是她的军刀。她一点一点挪过去,我再想跟,却因着她那句“stop”而不敢,生怕给她添乱。   再然后我听见男人的闷哼声,想到军刀割破脖子的血喷三尺,还听见一句高喊的日语:“天皇陛下バンザイ!”   陈镜予叫到:“小霍!”   意料中的枪声并未响起,巷子中燃起了一簇火把。我转过去,看清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四五具穿黑色改良中山装的尸体,小霍跟几个穿军装的士兵压着唯一一个活口,短了一截的.武.士.刀.被扔在地下。陈镜予握着军刀站在一边,刀上还在滴血,她的白衬衣上有大团血迹。   “陈镜予!”我冲上去看她,她捂着手臂冲我微笑:“没事,打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刀,我等会儿让军医处理。”   我在重庆学过一点战地包扎,虽不熟悉可也勉强凑活。我掏了手帕出来给她抱手,放在医学上来看,这道口子不深也不长,的确如陈镜予所说“没事”,可我依旧担心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我在那一瞬间想了些什么,是怕她死,还是怕我再也见不到她?   我手抖得厉害,晃晃悠悠缠了两次都没包好,陈镜予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她手心的温度让我忍不住滴了泪出来。   “傻姑娘。”我听见她叹息,话中染了些我说不清楚的笑意和喟叹,“我死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玛丽·都铎,英格兰都铎王朝的玛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姐姐。她的另一个名字你们可能会熟悉:血腥玛丽。 日语,“天皇陛下”万岁,常用于切腹自尽时。直接拿电子词典翻译的。 那句摩斯密码是没有经过加密的密码原文,所以陆安能一瞬间反应过来。 —— 按历史时间线来说,本文的第一个虐点即将出现,熟知历史的小伙伴们,对一下时间和地点,其实也能猜得到的。 第7章 第七章   我们往吉普车那儿走的时候,陈镜予跟我解释了刚才的事。那群人果不其然是日本特务,偷偷摸摸混进城来,想趁国父纪念日,群众聚集时搞破坏。最先发现他们的是保安队的人,两方都不敢开枪,日本人是怕惊动更多人,保安队则怕扰民心。一番围追堵截后便来到这附近,小霍刚好在,两边合起来把人堵在巷子里。   我们过来时,他们已经僵持了一阵子了,日本人没多少时间跟保安队耗,枪刚上膛,陈镜予就跑了过去。   “之后的事你都看见了。”   陈镜予倚在车前,从车里拿了纱布出来。   我接过纱布,“我来吧,你单手不方便。”陈镜予挺配合,伸了受伤的那只胳膊出来,弯曲肘部以方便我包扎。   我慢慢卷起她的衣袖,锋利的.武.士.刀.直接划破她的手臂,伤口虽不深,可疼。衣袖卷到她伤口处,血漫着衣袖已经粘了一点在伤口上。我动作虽轻,但慢慢拈下衣袖时,她还是疼地“嘶”一声,身体往后咧一下,手臂反射性要收回去。   “对、对不起!”我赶紧住了手。   “没事。”陈镜予又重新把手臂往我这边送,“继续。”   我包扎本就不专业,刚才弄疼她后更加不敢上手,但这里没有军医,我出于私心又不想让小霍或是其他什么人来,便只能咬牙上阵,手下愈加轻缓。   陈镜予在我头顶上轻笑一下,“你这样包,我的伤口里不管什么体积的病菌都能横着打滚了。”   我住手一看,确实包地太过松了。现在的当下之务是先给她止血,让伤口不要暴露在外感染,但我太过小心翼翼,每层之间根本没拉紧,她的伤口自然也谈不了什么无菌。   我狠了狠心,手下加重裹一圈,纱布触到了她的伤口,果不其然又听她轻声叫道:“疼。”   这会儿手却稳稳撑在我面前,要不是她叫,我根本不知道弄疼了她。   好在已经包好了,我最后弄了个蝴蝶结在上边,陈镜予拿她好的那只手敲一下我的头,隔着帽子我感觉不到力度,“一去英国那么多年,好的不学,尽学了些梳妆打扮回来。”   “这哪是梳妆打扮!”我护着脑袋,“再说这么简单的我也不需要学。”   陈镜予挑眉,手没放下去,看样子我若是没点解释,她恐怕会又敲我一记。   我舔舔唇,“你看,我考了剑桥大学……”   “嗯,我也考了。”   “我进了国王学院……”   “嗯,我也是。”   “我、我还拿了优等数学学位考试一等及格奖!”【注1】   陈镜予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可手却还没放下去。我看她是铁了心想敲我,就努力搜刮着我的简历:“我成了导师最优秀的本科生,就是教你高等代数的那位。我回国前导师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要回国救我的国家。我回国后跟池先生比试了一场,如果能多给我一些时间,我的代数、几何、函数就能同他持平,概率甚至略胜他一筹,在公平竞争下,我七分钟破译了他出的密码,而他十三分钟才破出我的。”我边说边想,脑速飞快,连我当年参加三角凳考试时,考卷上的什么什么定理都没让我像这样般,思绪运转到极致。   “还有,还有!”我眼前一亮,“你曾跟我说的,我名字的意思,我记住了。取自大陆平安之意,对不对?”   陈镜予嘴角终于浮了一抹笑出来,她手欲往前,我吓得抱头哇哇叫:“你都笑了你怎么还打我,陈镜予你真的是暴君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你还真下得去手?”   “陆安,青梅竹马是用在男女之间的。”   “你闭嘴!”我瘪着嘴委屈脸。   也有可能是我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我听见旁边压着日本人的保安队和小霍一起,“噗嗤”笑了一声。   我的脸大概是被丢尽了。   陈镜予的手覆在我头上,语气中带笑意,却不是嘲笑,而是她一贯浅笑中,又带着欣慰。她放在我头顶上的手轻轻蹭了蹭,“我现在确切地知道,你是真的长大了。”   我现在只恨我为什么没提前摘帽子,她手心的温度隔着帽子,根本传不到我头上。   “你刚见我时就说过了。”   “那时说你长高了,现在是说你长大,二者并不冲突。”   她一玩文字游戏,我这个母语算英语的缺势便露了出来,我在她面前总是落尽下风。   我不知道她那些弯弯绕绕的“长高”“长大”有什么意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她总能搞些中文博大精深之类的说词来让我自动上套。   保安队要押运日本特务时,小霍拦了一下,拦完后往陈镜予这边看。陈镜予接手我剩下的打结,一边自个儿绕圈打结,一边往小霍那边走。   走近了,在火光下,我才看清,这几个保安队的最高长官才挂着上尉军衔。陈镜予自然也看见了,轻皱眉说:“我跟你们走一趟,需要和你们的最高长官谈谈。”   保安队的上尉扭扭捏捏,跟其他几人交换了眼神后说:“长官,这个人由我们在长沙市内逮捕,按照章程也应该由保安队来审,就算是协助审理,也该由警备团来,您……”他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陈镜予,无赖般地笑一下:“您还是回军营吧,长沙市内的事轮不到军部管。”   陈镜予当即冷了脸,小霍一脸的不忍直视,我摇摇头,虽觉得这人也太仗势欺人了些,但其实不无道理。初来乍到,陈镜予的家世能在高级军官那儿说得上话,却比不得这些地头蛇。   我暗暗拉一下陈镜予的衣服,示意我们真该回去了,要不然到了宵禁时被查到也挺麻烦。   陈镜予皱眉盯着他们看了半响,我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我心想这可了不得,陈镜予从小养尊处优,大小姐脾气上来能直接当着蒋委员长的面砸桌子。   我再要拽她,她已经率先转身往车上走。我赶紧给愣着的小霍递个眼神,自己也往车上跑。   自小霍开车后,陈镜予就在副驾上沉默着,我往边上挪一下,能看见她的侧脸如结了一层冰,我毫不怀疑如果是少年时期的她,肯定能毫不犹豫地拔出勃朗宁。   她去德国军校受苦,回来后直接进了军营。她的家世阻止她上战场、保了她的性命,初此外,她的军衔、她的职位,她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得来的。   年少的戾气被磨地藏进了心里,她做起事来也圆滑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应该开心还是难过,是开心她收起戾气被她的下属和同僚敬佩,还是难过她尝遍世间疾苦,昔日金陵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以我不知道的代价迅速成长起来。   我们走了一阵子后,陈镜予却突然开口道:“掉头,去保安处!”   “啊?”小霍停了车去看陈镜予,“您还要去哪儿啊?”   “去。人是我抓的,审人军部也得在场。”   小霍又苦着脸掉头来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我们再去省保安处,这宵禁可就真的碰上了。   我笑一下,“这里陈长官最大,听她的。走吧。”   小霍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开车掉头去省保安处。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气。其实也正常,这时候已经快要接近凌晨了,晚上大家伙儿又是游街又是庆祝,都玩疯了,现在早就回家入睡了。   又走了一阵子,我感觉越来越蹊跷,按理说既使是市民睡熟了,但警备队的巡逻兵总该在的,可现在,市民闭户,巡逻兵也不见踪迹。整个长沙城一片死寂,连鸟雀声都听不到。   我感觉不对劲,陈镜予自然也能感觉到。她突然转过来问我:“你之前译电码,鬼子在哪里?”   我知道她既然问,那就必有她的原因,但我依旧犹豫了一下,就是这么一犹豫,我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急切起来。   “新墙河。十五集团军的关将军亲自守着呢。”   我是今早才接到的电报,因为前一份的原因,战况这份只是匆匆译了一下,大概知道截止今早为止,日军与我军僵持在新墙河一带。   陈镜予“嗯”一声,半响,又问:“那如果……电报有误,新墙河会不会被写成新河?”在电码中,每个字符都代表一个汉字意思,就像是我们的姓名一样,姓是限定,名是代号,姓和名加起来则是一个双重加密方法,电码也同理。因此陈镜予说的电报破译有误,“新墙河”被译为“新河”,这种情况当然有,但就像是同名同姓还同字一样,这种概率在统计学中太小了。   陈镜予还在等我的答案,我只能从专业角度上长话短说:“有,但是几率非常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除非是双方译电员的其中一方或双方都是新人,在某些原因下,可能会译错。”   我说到这里,脑子一转,突然想到有一种可能,转而又想到我今早破译的那张电文。   我心里一惊,已经喊出来:“他们!他们要放火烧长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剑桥为数学考试的优等生造出一份专门的花名册叫“荣誉学位考试”名单,列入花名册者被叫做“数学学位考试一等及格者”,第一名叫“优等数学学位考试一等及格者”。 [三角凳考试]:指剑桥本科生的毕业考试。因当年学生考试时所坐的三条腿圆凳而得名。 [池先生]:池步洲 [十五集团军的关将军]:国民革命军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 第8章 第八章   随着我那可怕的念头落下,小霍猛地刹住了车,我没防住,一头嗑在前边椅背上,正晕头转向呢,陈镜予已经半只身子都跨过前座,就差揪着我的领子吼我。   “你怎么会知道的?!”   “陈镜予,他们把电码搞错了,他们以为鬼子打到新河了,他们要放火烧长沙!”我惨白着脸把她当救命稻草,现在也顾不得我前边是不是真的把念头喊了出来。   “长、长官,您不是说这是保密的,只有少数高级军官知道……”小霍慌了神,在陈镜予边上喃喃道。我耳尖,听得一清二楚,我的大脑还在翻译他那句话的言下之意,抬头就看见陈镜予苍白的脸,神情急切,更多的却是诧异。   “陆安,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截了电码还破译了?”   我被前边刹车时的那一撞还晕乎着,听她问,便如实说了。   “我昨夜弄完电码后,测试电台,不小心接到总统府电报。这类电报都是最高机密,平时是经过重重加密的,但是我在烧毁前看见暗文中带有‘长沙’的关键词。我军的电报密码中,为了方便向来是统一人名地名的,我回国后背过暗文,知道‘长沙’的代称……现在战况紧,岳阳失守后长沙岌岌可危,我想知道战况……”   “胡闹!”陈镜予气急败坏地截住我的话头,“党国最高机密文件,是你该看的吗!你以为你还是在剑桥里,教授宠着、院长疼着,故意跟fellow作对随随便便去踏草坪吗!陆安你的小聪明要耍到什么时候,随便截了机密文件来破译,这是不是能极大满足你的虚荣心?”   她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我被她骂得不知所措,只会下意识摇头小声辩解:“我不是……”   陈镜予闭了眼后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压抑着她的坏情绪。她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缓和下来,“陆安,你是密码专员,是党国之希望,我们能不能占据主动权,这个机会被你们把握着,你们是军队的眼睛,所以如果鬼子真的打来了,随着军部机密最先转移的也一定是你们这些技术人员,所以你别怕,我会保护你,我的同僚也会保护你,就算是拼了命也会护你回重庆的。”   她这一席话说下来,从气急败坏到语气平缓,就好像是在叙述什么极其平常的事一样。   但我听了只有深深的难过,她这样说其实是在侮辱我和我身上的军装。她叫我别怕,说哪怕拼了命也会送我回重庆,她把我当做手无寸铁的百姓,而不是一个上尉军官。   我知道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不好看,我觉得我的眼眶大概是红了,因为它不争气地噙了泪水进去,“你就是这么看我的?觉得我怕死,我害怕战争才截这份电报,全中国那么大,战线从东到西,我偏偏截了长沙的,只因为我身在长沙,我想第一时间知道战况好避开战乱往重庆大后方逃保住我这条命。你是这样看我的?”   陈镜予抿嘴不语,她不语,我便认为她是默认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只有委屈和难过,我心想我放着好好的剑桥不深造非跑来这地方受苦,我心想我刚回国在军统受训的那些日子几乎死在那里。我是密码专员,从军统出身,什么该截什么该译我最清楚不过,知道越多死的越快是我任职第一天就被耳提面命的话。电报是我截的,是我译的,也不是没有停下来犹豫过,知道被人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可还是义无反顾地破译了,还在现在说出来。   我抹把眼睛,往后靠坐进车篷洒下来的阴影中,语气尽量如常:“那你觉得,我这又是为了谁。”   我声音太清,小霍专心开车许是没听见,至于陈镜予,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反正她没有回答,从我这个角度能看见她把头抵在座椅上,眼睛闭了去。   她不是在打盹,她是在缓和情绪。   我看见她的动作,就知道那句话她是听见了的。   我一时也再没有什么话说,我想我们现在已经产生了非常大的分歧,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分歧是从哪里来的,就好像被风吹来一样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她是在气什么,军事机密这些当然不是主要原因,她若是对她的党那么忠诚,早在第一时间就该让小霍把我捆了送去军事法庭才对。   这一路上都沉默,直到我们在省保安处门口停车,我跟陈镜予也再无任何对话交流。   陈镜予下车后直接往里走,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守卫没有拦她,我猜可能是因为她穿着军装又气势汹汹,守卫眼尖不敢去触这个霉头。小霍下车时还焦急地看我一眼,大概不确定是不是要留下我一个人,但最终还是忠心占了上风,他手扣在枪套上追了上去,惯例走在陈镜予左边。   我一个人默默在车上擦掉眼泪,整理好情绪后才下车,一进保安处大厅就听见陈镜予的怒骂声:“我说了,我是战区总参部的参谋,既然你们没权让我去审,那就让徐权过来跟我谈!”   “长官,我们处长从昨天开完会后就没回来过,我们也找不到他。”   “打电话给他!”   “这……”保安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是不敢在半夜扰了上司,却又想着把眼前这位长官糊弄过去一时之间便没有动作。   陈镜予气得捶一拳桌子,我刚好进来跟陈镜予打了个照面,看见她发这么大的火,当即愣住。   她发火肯定不是因为被保安处拦住审不了日本人。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陈镜予气得咬牙,一摔手对小霍说:“走!”   小霍像个尾巴似得跟着她,陈镜予走到我跟前,声音放低了边走边问我:“你截到的那份‘文’呢?”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问的不是“作文”的“文”,而是我截到的那份由总统府发出,蒋委员长亲自拍给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的代号为“文”的电报。   我破译完后的原文字数并不多,半白话半文言勉强能看个懂,看懂后一身冷汗,第一次发现自己记性这么好,那一行字想忘都忘不掉。   我见陈镜予虽然生气,却表情凝重,便知道她问的事是正事。我哆嗦着抬手要掏电报,她却把我的手按下去,“车上说。”   我们三个又重新上车,陈镜予让小霍直接开去警备司令部。   我把电报从贴身处取出来给陈镜予,陈镜予打开看了一眼就又折住,郑重地问我:“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你。”   陈镜予看一眼小霍,像是在权衡小霍值不值得信任。其实我刚才漏了一句,小霍作为副官几乎待在陈镜予身边不离开,陈镜予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更何况我之前也并未避着小霍。   正是因为他是副官,所以才值得信任。   陈镜予抿抿嘴又重新转头看我:“从现在开始,忘掉它。你没截到过它,也没破译它。这件事我不会说,小霍也不会说。”她说着拿出打火机直接点燃电报,最后一节纸灰被她丢出车外去,风一吹就成了灰烬,“你就当它从不存在。”   听她轻飘飘这么形容,就好像百万性命都只是一截纸灰,风一吹就散了,散了便可当其不存在。这是明显的明哲保身行为。   我心里顿时凉了半分,“事实上我已经截到了还破译了,我看了内容也记住了它。”我不等陈镜予阻止就快速把内容默背出来:“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望事前妥密准备,勿误!”【注1】   小霍吓得一哆嗦,车晃了一下,随即被他扶正,他视线死死盯着前面路况。   陈镜予叹口气,毫不回避地回望我死死盯着她的视线,“陆安。”她软了语气下来,“听话,忘掉它。我现在在寻找解决的方法,你不要添乱,这是委员长亲自定的焦土政策,如果长沙守不住了,我们运不走的物资不能留给鬼子。”   “可是现在日本人还没打到长沙,我们就要焚自己的城!这里的人怎么办?这里的建筑怎么办?这是焚城!如果有一天我们胜利了,我们把日本人赶回去了,可我们留下了什么?空城!焦土!我们的地里长不出庄稼,我们的博物馆里空空一片,我们的建筑、文化全都付之一炬!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国土在,人在。”   “那是你的中国!那不是我的!”   陈镜予止住话,低着眼递了方帕子过来,“小安,我不是要逃避,我也不是怕死。我在想办法,但是前提是必须由我来主导,我有.内.幕,我保得了我自己,也保得了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我答她。就算再怎么分歧,我也不可能让她去顶风险。   “陆安!”   “长、长官,陈长官!”小霍突然刹车,慌乱地叫陈镜予,“烧起来了,您看南门,他们放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蒋中正发给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的密令原文 第9章 第九章   我们探头去看,在极深沉的夜色之下,南门处透着一点火光,橙色融在夜幕中隐隐作现。   “火势不大,不像是他们故意放火。”陈镜予皱着眉快速分析一番,“可能是意外,走,先去警备司令部找酆悌。”   我们走了不到半刻钟,南边的火势却看上去越来越大。   “出了意外却不救火?陈镜予,情况不对!”   陈镜予仍然坚持己见,“南门离这里太远,就算我们赶过去也于事无补。现在最好的方法是去警备司令部,‘文’字电报行动由酆悌全权负责,我们动作快的话,还能来得及。”   陈镜予的设想是,我们动作快一些,赶在他们放火之前把电报和战况解释清楚,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的是,战时人心惶惶,上头下令要实行焦土政策后,消防车已经把水换成了汽油,街角战备物资储备处也存着各种易燃物品。   我们赶到警备司令部后扑了一场空,警备司令酆悌不在,参谋长据说已经潜逃,整个参谋处乱成一片,处级以上都不在,剩下的也只是些小兵卒子。   就在这个空头,城南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我们自警备司令部往那里看,只能看见黑烟卷着火浪升腾在空中。   陈镜予抓了一个往外边逃的职员,“电话在哪里?”职员往里间指一下,脚下没停,挣开她就跑。   陈镜予顾不上他,赶紧往里面跑去打电话,我让小霍守在门口注意情况,自己也跟着跑过去。   陈镜予拨电话的手在抖,连着拨几个都没见人接。陈镜予气得摔了电话,“一群废物!饭桶!”   她骂完怒气冲冲往外走,抬头撞上我的视线,我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就过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原本是攥拳的,我怕这样对她胳膊上的伤口不好,就强硬地把我的手挤进她的手心里。   陈镜予的手心中一片凉,我庆幸我的手还热和着。   再回到大厅里时,人已经跑尽了。地下留了碎屑纸张,平时藏在保险箱里上锁四五层的机密文件就这样被洒在地下,破败的国家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当然是眼前享乐更重要些。   陈镜予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往外走,我也同样不想花费宝贵的时间去给警备司令部收拾烂摊子。   小霍在门口呆呆望着远方,我们自台阶下去后,小霍转头来看我们一眼,眼中是一片死寂:“长官,长沙要完了。”   我们再去看,不光是南门,现在北门、东门、西门、街角中心都起了火,火光昏黄在夜幕中张牙舞爪,我听见远处百姓的惨叫声,这里不是长沙,这里是诸神黄昏。   我去看陈镜予,小霍也在看她,陈镜予咬咬牙道:“去市里,百姓现在肯定都在想办法渡江,我们从大路往湘雅医院那边走,伤员得转移。”   小霍得令后急忙去开车,我跟着陈镜予两三步下最后的台阶,陈镜予喃喃自语着:“我们是罪人。”   留不住长沙,保不了百姓,我们是罪人。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凌晨两点,长沙南门口外的伤兵医院突然起火,由于对焦土政策的一系列准备,救火不及时导致火灾蔓延,负责烧城的警备团和市社训总队以为这是信号,便纷纷将火把和燃油投向大街小巷、市民家中。   长沙的建筑多是木质结构,火情蔓延迅速,一溜烟功夫,火势就冲着我们蔓延过来。我们车周边都是警醒后逃难的百姓,因为是军车缘故他们不敢靠近,纷纷避着我们走,车子还能勉强行驶,但我知道更大的原因是,还有多半部分百姓还睡在家里,亦或是被困在家里。   现在整个长沙城区都是火光通明,哭喊声、犬吠声、军队警察刺耳的哨声掺杂于一起,车子被更多的人流堵住再也过不去,陈镜予当机立断弃车。   我们三个艰难地逆行于人流中,在死亡面前人会爆发出极大的潜能,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推搡在地下。陈镜予在旁边锢着我的腰,另一只手艰难地分开人流。   再往前走一些,人突然变少了。前边的街区就是火灾现场,还有许多穿制服的人把火把和燃油投向房子。   陈镜予掏出勃朗宁往地上开一枪。“砰——”一时间这里静地只能听见火焰吞噬木块的“噼啪”声。   “谁让你们擅自放火的!上头的命令都还没下来你们就烧城!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吗!”   对方你看我我看你,等看见陈镜予的军衔后,不说话了。陈镜予见他们住手,就骂道:“把东西扔了,都给我滚!”   其中一个负责人半像的,盛气凌人道:“焚城是蒋委员长的手令,你管不了!兄弟们,继续放……”   “砰!”   那些人还没来得及有动作,他们的负责人就倒了下去,陈镜予的枪口缓缓对着他慢慢倒下的身子,后又移开,冷冷道:“滚。”   她这一枪暂时救了我们后边的人,但长沙这么大,她不可能一个一个开枪救人,就算真的救得了,一两个人杀鸡儆猴就算了,每一小队若是都这样,那还不等大火扑灭,她就得进军事法庭。   我们几乎是半艰难强行半走捷径跑去湘雅医院,点火的人已经到了那里,正和有枪的守军僵持,看他们盛气凌人的样子也知道这些残兵们坚持不了多久。   陈镜予直接往天上开一枪,顿时所有人都往她这边看,“焚城的命令还没有下达,你们这是要造反吗!都给我滚!要不然就留下来给长沙陪葬!”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一个晚上到底跑了多少路,从湘雅医院出来后,我们又就近往省保安处跑,陈镜予需要集结队伍去救人。   我体质不好,到后边几乎跟不上她,陈镜予停了下来探我气息,我上气不接下气,冲她摆摆手:“你先走,别管我。”   陈镜予犹豫一下,她又看一眼远处的火势,抿着嘴下决定:“这样,你跟小霍往回走,开车回去上报情况,现在市内消防队没有救援设施,我们需要支援。”   她这样一说,好听些是让我去搬救兵,但实际上就是怕有危险想把我支开。我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当即反对道:“去找支援一个人就够了,你派小霍去,他跑得快还会开车。再说谁都知道他是你副官,见他如你亲临。”   “小霍只是副官,他军衔都没你高,谁听他的?”   我摇头拒绝,“我不去,我要跟着你救人!”   “陆安,现在只有你说话才管用,你是密码专员,密码是你的领域,你得去告诉他们鬼子还在新墙河,而长沙却要家破人亡!”   我认定了她是觉得前路危险想要支开我,这会儿她说的所有都是借口,便死赖着不走。陈镜予忙着集合队伍,省保安处、警察局、民兵、消防员……还留下来的穿皮的都被她揪了过来,当街闹事的头头全都被当场军法处决。   我跟在她后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但内心有一个念头就是跟紧她,仿佛只要跟在她身边,她就是安全的,就不会出意外。小霍不敢拉我,也担心他长官,自然没有先走。   陈镜予快速集合了一支乱七八糟的队伍后,终于得空,转转视线观察四周。看见站在后边的我们后,吃了一惊,“你们怎么还没走?”   小霍没得到确切命令,也不敢离她太远,唯唯诺诺道:“长官……我得保护您……”   “保护个屁,我需要你保护?!”陈镜予瞪圆眼睛:“赶紧滚回去找救兵!”   小霍为难地犹豫了一下,被陈镜予瞪一眼后,一嗑鞋跟,“是!”   陈镜予又看我,我见她凶小霍时动了脾气,一时间害怕地缩缩脖子,心里依旧打定主意,等会儿绝不离开,反正她也不可能拿我怎么样。   陈镜予一步步走近我,两三步距离却被她走得郑重其事,仿佛她是在横渡冰原,疾风卷着暴雪萦绕在她脚下,她带着凛然的决绝气息丝毫不为所动。   我站在原地没敢动,看她走过来后站住,一脚轻轻地扣一下,这是她惯常的立正姿势。   她说:“你担心我,所以不愿离开,我知道的。”   我低头看地下,没吭声,接着又听见她说:“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就早些去,早些回。”   我心里嘀咕着,你知道我担心你,你还叫我做逃兵,那也太强人所难了些。我跟她堵着气,听她说完后不动弹,依旧看地下,怎样都不看她。   她时间并不多,等了我两三秒,见我没反应后,叹一口气,我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军靴。   我缩着脖子反射性往后退,以为她终于不耐烦想来打我,却被她扯了一把,重心不稳之下直接跌进她怀里。   陈镜予抱着我,抱得很紧,她一只手锢着我的后脑勺,一只则搭在我腰间,我的全部受力点和支撑点全被她锁住,根本挣扎不了。   然后她凑近我耳边低声说:“关于你在剑桥时问我的问题,我记得的。”   我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瞪大了眼立马钉在原地。我曾经想过我的任性妄为和偏执别扭会毁掉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在剑桥当我问出那个问题后,我便立马后悔了,之所以没再对她解释,只不过是仗着醉酒说话不算数,我酒醒后她依旧待我如常。   我隐约猜得出她的答案,鼻尖一酸快哭出来:“陈……陈镜予……”你别说,我知道答案……   陈镜予轻轻拍我的后脑勺,语态安慰:“我那时候说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我闭了眼,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颤栗着只等她给我一个宣判。   她却不再接话,我恍惚间觉得耳垂下边的脖子靠近下颌骨那块地儿被贴上了一块冰凉,凉中却又带着热气,一下一下,好似是呼吸卷出来的气一般。   还没等我仔细感觉,她便推开我,“我不会死的。”   然后她转过身,她的身前是她刚刚集合的队伍:“全体都有,向后转,齐步——走!”   他们要走过去的地方,燃着熊熊烈焰,屋瓦木料噼里啪啦,人际哭嚎,废墟遍地。   长沙在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狗粮文作者来撒狗粮啦! 陈长官帅不帅气?【帅 开头两人就拉手啦!【甜 中间两人还抱了!【糖 最后还吻啦!【狗粮! —— 溜了溜了 第10章 第十章   长沙大火持续了五天五夜,全城几乎被毁于一旦,民居、医院、学校、银行……还有地面文物,我们一概没有保住。   我再见陈镜予已经是大火后。十一月十八日时委员长亲自督促审判主犯,酆悌、文重孚、徐昆三人全都拉出去毙了一遭,审完就是嘉奖会。   我原本因着军衔职位太低的缘故而被拒之门外,能进去是因为小霍带我的缘故,军衔高一些的都知道他是陈镜予的副官。   我被安排在最后边坐下,喜滋滋看陈镜予站在台上,军装崭新,打底的是军需部给她换了的一套,她的白手套也是新的,衬起来英姿焕发。   抬手敬礼,磕脚跟后的立正,接过五等云麾勋章后,绷着嘴角面向台下。   结束后她没多说什么,见了我只露一个笑出来,“你看,我说了我不会死。”   我跟着她上车,把她从头到脚看一遍,看她还是完好无埙的,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才松下来。   小霍转头问:“长官,还是去医院?”   陈镜予点头做肯,我一听见医院,又记起她手上还有伤,伤还没好又去医院,怕是哪里又伤了。   陈镜予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放松:“我没事,去医院是因为……”她神色有些怪异,“有个小鬼……算了,等去后,你自己看吧。”   湘雅医院跟我前几次所见到的并无什么差别,我跟着陈镜予拐过几张床位后进一个单间,单间门口居然还有一个士兵在执勤,看见陈镜予后立正敬礼。   我暗自好奇这里面住的是哪家大人物,绕过屏障后听见里边的声音:“来,再吃一口好不好?”   典型的哄小孩语气。我狐疑地看陈镜予,陈镜予撇撇嘴,做一个让我自己去看的手势。   里面一张病床,床上半坐着一个小孩儿,床边做一护士,正给他喂饭吃。小孩儿一丁点大,可能也就是三四岁,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长大后定会迷倒不少姑娘。   小孩儿原本还拧着脖子各种避开喂过来的饭勺,躲闪之间看见我们,眼睛立马就亮了,双臂伸开要抱。   我暗暗心算了一下他的角度弧度,结果出来时,陈镜予刚好从我身边经过,上前去接过护士手中的碗,“我来吧。”   有陈镜予喂他,小孩儿顿时乖巧地不得了,陈镜予喂一口,他吃一口,两只手乖乖放在腿上,坐姿都直了些许。   护士路过我们时,跟小霍打趣说:“还别说,这陈长官一来啊,末末乖地不得了。”   小霍乐呵呵的:“大概是真的跟我们长官有缘吧。”   我对看过来的护士笑笑,等护士走后,立马捣捣小霍:“怎么回事?这小孩儿是谁?”我想起刚才护士揶揄的眼神,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该不会,真的是陈镜予的私生子吧?”   “陆安,你话本子可以再多看一些。”陈镜予没回头,说话间又给小孩儿喂一口。   “但是,你一来他就乖乖巧巧的……”   “他今年不到四岁,我问你,四年前我在哪里?”   “呃……剑桥?”   “剑桥四年级,在办退学手续。”   “哦。”我再跟不上什么话,她提了四年前,四年前我刚考进剑桥,知道她在国王学院,便放弃了资源更庞大的三一学院数学系和大笔奖学金,转而来国王学院找她。但是我跟她在国王学院那短短不到一年的相处中,争吵和心灰意冷占了半数。   她说她要转学去德国军校,我不准;她说她会回国,我不准;她说她的转学批不下来,她会退学直接考军校,我不准。但是没有用,她一意孤行。我抗拒过,斗争过,连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都剖出来给她,她连震惊都没有,只留给我一句“我会给你一个答案,但不是现在”。   四年前对我来说不是一段很好的回忆。   陈镜予喂完碗中最后一勺,从旁边拿了手帕给小孩儿擦嘴,“这小鬼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你别瞎猜了。 ”   她示意小霍来照顾一下,自己拉着我走到门口,低声说:“他是我从火灾废墟里捡回来的,长沙本地人,家里一家五口还有个妹妹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还呛了烟。”   “他……还这么小……”   “太小了,又受了惊吓,她妈妈拼死抱着他和他妹妹跑到门口,还没出来就被横梁压在下面,我跟小霍把他救出来后,就一直认定了跟着我。”   陈镜予往里边看了一眼,明知隔着屏障是看不见小孩儿的,“可能是我跟他有缘吧。”   她的眉目间舒展开来,整个人都变得非常柔和。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那你……要收养他吗?”   “收养?”陈镜予苦笑着摇头,“我自己都在军营里,带一小孩还怎么打仗?”她摆手打断我的接话:“先留在医院治病吧,我再托人找找他亲戚,这期间多来看看他。”   我们又重新进房间,小霍正在逗小孩儿玩,小家伙咯咯直笑。   这之后陈镜予托了重庆那边给小孩儿找家人,我有一次接到她父亲的电话,那头问我:“小安啊,镜予是不是在外边玩野了?”   我把这事跟陈镜予说,陈镜予喷口气:“老头子整天数落我,我第一次打过去,他以为我在外边鬼混有了私生子!”   我捧着肚子咯咯咯笑,“他怕是你在军营待久了,日后不好嫁人。”   “嫁人?”陈镜予嗤笑:“老头子看上的那些个门当户对高官子弟,个个都是些粉面油头的草包,整天拿着大洋吃喝嫖赌抽大烟,除了□□龟脑缩在重庆还会做些什么?鬼子来了,第一个投降的就是他们!”   一个多月后,倒是吴应堂来了电话。军线本就紧张,我一听是他,就抢着要电话,陈镜予边听电话边拿手背抵开我,微蹙眉回道:“嗯,知道了,帮我谢谢你父亲。”   我能隐约听见吴应堂的大嗓门:“没事儿,咱两谁跟谁啊,我父亲还说要你回重庆后去看他。”   “嗯,等胜利后,我在金陵春宴请。”   她说完就挂电话,我瘪着嘴:“你都不让我跟应堂说话!”   陈镜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烟盒瘪了大半,她敲出一根出来叼着。我一看她抽烟,上手就去夺:“你不说你戒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陈镜予猝不及防之下被我夺了烟,微微愣神间有些无奈,她把烟包收回去,还轻轻拍拍口袋,确定它在。   战时物资紧缺,我盯着夺下来的这根想了半天,挫败地还给她:“最后一包。这个对身体不好。”   陈镜予接过,微微一笑后揉一把我的头。   “应堂刚才说,他父亲那边来的消息,那小鬼家的几个亲戚死在淞沪轰炸里,父母都是生意人,从上海避难来的长沙。现在孤身一人,是个孤儿没跑了。”   我皱眉问:“他要被送去孤儿院吗?”   “长沙的孤儿院在火灾里被烧了,现在湖南和其他几个邻省也不安全。”陈镜予拿着火柴划拉一下,点了火,“那小鬼刚被查出来胃不好,里边器官缺了点,我没听懂医生的话,不过肯定得靠药养着,估计要做好几次手术。”   “这……我们这边条件不好,药也不够,能救得了吗?”   “不知道。”陈镜予慢慢吐出些烟出来,她伸手把我往旁边拉一下,避开烟。   “那怎么办?”   “我准备收养他,等他再恢复地好一些就送去重庆,我父亲会安排他出国,也算是,陈家的子嗣了。”   “你、你说什么?你要收养他?”我震惊地控制不住表情,“陈镜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说他姓陈,你觉得你父亲会怎么想?他跟你……”   陈镜予截住我的话,吐了烟后淡淡道:“总不能看着他流落在外,白白丢了命。”   “但是……”陈家是大家,这一代的嫡系里只有陈镜予一人,外人即使是再疼爱的养子,也不可能抛了血脉。   “我看他也机灵,前几天教了他几句诗,再考起来背得滚瓜乱熟,是个可塑之才,好好教导未必不能打理陈家的家业。若实在不行……”她的眉眼都隐在烟雾缭绕之下,显得淡极了,“那就把家业过给我那些堂兄表兄的,只留些本钱送出国去,活得安稳就好了。”   民国二十八年年初,陈镜予收养了末末,在医院跟末末说了这决定后,末末歪头问:“我要叫你陆妈妈吗?”   我笑,陈镜予也笑。   我们在医院跟末末过了元旦,小霍比末末还高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家长官居然做母亲了?!”   陈镜予踢了他一脚,我实话说:“可是我并没有在你家长官身上看见母性的光芒。”   夜深后我跟陈镜予在病床旁空着的那张床上挤了一晚,陈镜予说:“陆安,我想了想,我应该给那小鬼一个名字的。你说,叫陈念国好不好?”   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从她的气声中听见笑意,我问:“是因为日后要送他出国,所以告诉他要念着国家么?”   陈镜予摸黑碰到我的脸,顺着脸颊的弧度往上走,拍拍我的头:“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一直不会说祝福的话,有一句话从来都说不腻,兜兜转转放哪都能用: 愿平安喜乐,如己所愿。 今年倒是又多出来一句,与君共勉: 不要急,你想要的终会得到。 第11章 第十一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怎么样,陈镜予,我背会了吧?!”   剑桥的天空总是蓝得一塌糊涂,国王学院中庭的绿地上,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蓝色碎花裙子依靠着一处青铜雕像席地而坐,她一板一眼地背完几首《诗经》名作后,笑嘻嘻地问旁边坐着的更年长一些的女子。   黑发黑眸的女子正捧着一本字典厚的书在看,听闻少女的话后,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三天背会五首诗,陆安,我是该说你笨呢,还是该说你蠢呢?”   少女鼓鼓嘴,不满地反驳起来:“我六岁就出国了,中文当然比不了你,更何况这还是古籍……”   “照你这么说,那你的外语一定比我强咯?”女子挑挑眉,说出一长串的德语夹杂着拉丁文。   女孩涨红了脸,使劲瞪女子:“你说你一个古典文学系的跟我比语言,陈镜予,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姐姐啊?”   女子低低地笑起来,笑完伸手捏少女的脸颊:“陆安,你既然知道我是姐姐,那怎么还直呼我其名?你的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少女不满地踹女子,却被女子躲开,两人就这么你追我打地在草坪上嬉戏玩闹,笑声溢出了整个剑桥。   我知道我又做梦了,最近我总是在做梦,睡也睡不安稳,一梦就梦到以前的很多事。   陈镜予说我是休息不够,后来又说我最近压力太大,我也不知道她一个古典文学系的文科生是怎么学会看这些的,索性就不管不顾,放任自己在睡梦中沉沦下去。   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抬头,小霍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进来,发现我在看他后,他挠了挠头,解释道:“长官让我来看看您醒了没。”   我点点头,示意他坐,起身要给他泡茶。   小霍吓得一溜烟:“别别别,您这茶还是泡给我家长官吧,我马上去叫她。”   我听见小副官哐哐哐下楼,动作急吼吼的,好像后边有什么厉鬼在追他似的。我笑笑,手下拿茶叶的动作没停。   既然他来看我,那就说明陈镜予是等在楼下的。等她上来的这段时间,我好歹要给她口热茶喝。   我来到长沙已经快一年了,但是每天送到我手里的,又经我手中转出的重要情报却寥寥无几。   我们对日军密码的破译工作进展并不大,平时的一些小打小闹是不会出现太大难度的密码的,只有真正意义上的军事情报才会动用日本陆军密码,我的工作就是协助长沙方面破译日本陆军密码。   但我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不光是我,从抗日战争爆发后,重庆及延安方面就开始着手派人破译日军密码,因为只有掌握了日军密码,我们才能获得主动权,才能攥住敌人的喉咙,从海外学成回来的、有数学方面天赋的学子们无一不扎进了这项领域。   但我们一无所获,不论是重庆,还是延安。   陈镜予进来时,一杯茶刚好泡开。她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后,叹喟道:“没想到我竟然有一天能再次喝到大吉岭。”随即表情有些纠结地看了一眼我给她泡茶用的大白瓷杯,“就是这杯子的卖相差了点。”   “我这次回国就带了几袋茶叶,能有的喝就不错了,你还不知足啊?”   我佯装瞪她一眼,陈镜予笑起来:“说起来,我上一次喝大吉岭还是在剑桥快毕业的时候,我要转学去德国,临行前去你家探望你母亲。我们那时候好像刚吵过一架,你气鼓鼓地不愿见我,却被你母亲叫去泡茶给我。”   “你记忆真好,我都快记不起来了。”   陈镜予似笑非笑:“你不是记不起来,是不愿想。”   我耸肩道:“四年前的记忆对我来说不算美好,我能记得的都是些无休无止的争吵。”   这话戳到她的痛处,她对我服了软,敛下眼去看杯中的茶,过了一阵突然开口:“虽然我不后悔我的决定,但我还是应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年轻,性子烈,脾气也不好,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我定定地盯着看她几秒,心想你说我怪你是应该的,却不知我从来都狠不下心来。   我轻声说:“我那时候跟你说,我可以为了你回国,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陈镜予被我问得愣住,也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已经忘了她的回答。我笑笑,说:“你说,‘陆安,你回国不是因为我,你是为了救你的国家’。”   陈镜予大致是记起来她从前的凉薄了,张口要解释,我挥挥手,“我没有怪你,其实你是对的。”   中午饭她没跟我一起吃,实际上我连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之后的时间里,我基本埋首于电台和密电之中。   若说我在回国后最大的收获,那大抵便是我终于明白了陈镜予当年的那句“回来是为了救国”。   民国二十八年年初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在长沙重组完毕后,我跟陈镜予便直接调去总部。陈镜予是去了参谋部,这下子可真真成了高衙内。   她的顶头上司是吴逸志,中将参谋长,从德国留洋回来,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给薛岳当参谋长。   夏至一过后,日子渐渐长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德国待的时间长了,连爱好都染上了德国人的习惯,吴逸志找了个夏至后的日子,在军部操场上开篝火晚会。   不过说是篝火晚会,其实不过是他体恤士兵,想让我们在命运尚未到来前,留下人生中可能是最后一次美好回忆罢了,毕竟我们都明白,其实我们中有很多人,是活不到战争结束的。   第九战区有很多军官都是留洋回来的,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知道,小霍也是留洋大军中的一员,学历还不低,莫斯科大学毕业,在苏联形成了高加索战斗民族的性格,要不是国内战事吃紧,他现在还在苏联念书、娶妻、生子。回国后就当了兵,被陈家送去伏龙芝受训,做陈镜予的副官倒是屈才了。   苏联人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今晚的第一个表演者就是小霍,他在我惊讶的眼神中笑了笑,露一口大白牙出来,接着跑到篝火前,清了清嗓子向人群中使了眼色,立马就有手风琴奏出苏联民歌的前奏,篝火前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一时间操场上只剩下他干净的嗓音,唱着异国的歌。   我寻了个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坐下,想起曾经在剑桥的校园里,也有那么一个一个人用同一种语言,在康河的小船上、在国王学院的公共休息室里、还有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无数次地都唱起这首歌曲。   他是教我高等几何的老师,在数学上造诣颇高,为人也很好。我刚进剑桥时偏科严重,一年级的高等几何几乎逢考必挂。这要是换做其他老师,肯定就不管我任我堕落去了,但他没有。我上二年级时数学系重新分配导师,他带一个博士生,三个硕士生,两个本科生,其中就有我。我那年的高等几何依旧很差,成绩几乎吊车尾,其他的硕士生都劝我转系,但他没有。他曾对我说,我其实有很高的数学天赋,他说他在我身上看见了我对数学的热爱。   我上三年级时总成绩已在整个国王学院中名列前茅,他带的那位博士生学长约我出来庆祝,学长喝多了,拉着我对我说:“你是他的希望。”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战争爆发。   我准备回国的那天,导师约我和其他几个学生去学院旁的小酒馆为我饯行。那天导师喝了很多酒,然后又轻声哼起了那首歌。我就坐在他旁边,听得很清楚。   我至今都记得那首民歌的调子,而现在小霍就站在篝火前,用他口音并不太重的俄语唱那首歌。   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想偷偷抹掉眼泪,一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陈镜予坐在我旁边。她没有回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往我手里塞了一块手帕。   待我擦干净眼睛后,陈镜予问我:“怎么不坐去篝火旁边?”   我答她道:“篝火前都是士兵们,我去恐怕他们不能尽兴。”   “照你这么说,我坐在你身边,你也不能尽兴咯?”   陈镜予那天在办公室跟我尴尬而散后,我们因为太忙,几乎都没有交流。现在陈镜予坐在我身边,其实就有主动的意味,我听她那句像是揶揄,便半推半就顺着她的话:“我还没同意你能坐我身边呢。”   她果然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好吧,尊敬的女士,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坐在您身边,与您共享这星光晚会吗?”   我颔首故作矜持:“当然。”   说完就被陈镜予拍一下脑袋,是她典型的无奈语气:我说你,在英国这么多年没学好数学,他们的拿腔拿调到学个精。”   “拿腔拿调的不该是你吗,还有,我现在数学很好的!”   陈镜予见我态度算好,便明白我和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她收了玩闹,专心去听小霍的歌,听着听着,她问我:“这首歌以前教授也唱过。”她在还未退学去德国军校前,高等代数和我是同一位导师,“他后来还唱它吗?”   “一直到我回国前。”   陈镜予回头看我,看起来有点伤感,“我还以为他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陈镜予诧异地盯着我:“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想现在我的脸上一定满是不解。   陈镜予低声跟我说导师的妻子在他离开苏联时就过世了,那首歌是他妻子生前写的最后一首歌。他妻子常跟导师说:“不论你走到哪里,只要唱起这首歌,我就在你身边。”   这首歌的内容是讲战士离开家乡   去打仗,临行前与心爱的姑娘许下誓言。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博士生学长对我说我是老师的希望。陈镜予继续低声说:“你是他的希望。他回不去祖国了,所以希望你能顺利回来,他失去了所爱,所以希望你能不留遗憾。”   “不留遗憾?”我笑起来,似是癫狂,“怎样才算不留遗憾?”   我看着陈镜予,心想到定是今晚的气氛太放松了些,这完全不像是战时,倒像是剑桥中的某一个小酒馆,乐队在台上低唱,酒保拿一块白巾擦拭玻璃杯,我坐在橡木椅上开一瓶比利时Westvleteren12号,红木桌上铺开我的论文和演算过的大摞草纸。   我大抵是喝醉了,这酒醉人,这气氛更醉人。   我舔舔唇,自言道:“有了心爱之人,牢牢抓住她算不算?追着她横渡印度洋算不算?为了她放弃大好前途和研究生算不算……啊,这个不算的,你说过我回来是为了救国……那……”   我想我真的是醉了,连月色迷离颠醉都能看得出来,我看眼天上,一轮明月挂在上边,清凌凌的一轮,怕是嫦娥也寂寞地发疯。   “今夜月色真美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啦!甜不甜?【甜。 第12章 第十二章   陈镜予又是一夜未眠。   我起身倒了两杯水,往里边丢些茶叶进去。   陈镜予站在外边远目,指间夹一根燃着的细软香烟,火星一现一现,融在夜色间似昏暗而低暮的海面上的一盏灯塔,晚风犹如海风,拍着海浪沉沉浮浮。   山雨欲来。   陈镜予听见后边有动静,转头来看见我,表情柔和道:“也睡不着?”   “炮声太大,吵。”我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她。   陈镜予凝神去听,周围很安静,我听见了楼下巡逻兵踩过石子的声音,秋季草丛内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叽叽喳喳个不停,一声一息像是蝉在打呼。   她接过杯子,笑了笑,说:“鬼子还在新墙河北岸,张将军带着五十二军守着呢。”   我看她的笑容不太对,像是强撑出来的,便也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日本人真打来我也不怕的,你又何必安慰我?”   她揉一把我脑袋:“军事上讲安稳军心。”   我拍开她的手,把杯子放在围栏上,双手撑着围栏。今晚月亮不太明,星星也不多见,远边的山群笼罩着阴影,浮云遮蔽。   “我今天下午接到电报,草鞋岭和笔架山都丢了,五十二军的第二师和一九五师与阵地共存亡,第二师全体官兵全部殉国,一九五师营长阵亡,官兵损失惨重。”【注1】   陈镜予轻侧头,“正规渠道?”   我翻个白眼,她怎么还记得“文”字电报那茬?   “军电,要上报军部的,哪敢私拦。”   陈镜予低头看一下自己不拿烟的手,活络几下像是小孩子掰着手指头算算数那般,她叹一声:“又多了快一千名寡妇,一千个家庭啊。”   “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了。”我说,“我下午接到他们的遗言,密密麻麻一串乱码挤过来,最后发现是反复敲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我偏过头去看她,“可是你们就不能想想家里吗?你家中年迈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爱人……每日扒着门框眼巴巴等你回来,最后只一纸通知和几十块大洋,遗骨都没有,活下来的人该怎么办?”   陈镜予半响不答我,我双手撑着围栏托着头,“所以你确实没想过这些?”说话时习惯性地要看她的脸,余光却见她不拿烟的那只手居然搭了整只胳膊在围栏上,这本没什么,人总会习惯性地找个依靠物,但关键是,她穿了军式白衬衣,现在袖子就直接压在围栏上,我都能听见沙土叫嚣着在她一尘不染的衣袖上打滚。   我单手拎着她的袖子一角:“哎哎哎,袖子,脏了!”   突如其来地往上拎了拎,拎起来发现她原本握着拳,我一碰她袖子就赶忙松开,但太过用力,指尖还发白。   我原本就没多用力,她一动便挣开了。她没管袖子上的土,直接垂下胳膊去,站姿又跟军姿似的。她指间的烟还有大半,吸一口后慢慢吐气,她没烟瘾,但每次吸烟都是情绪最复杂的时候。   “我又何必想这些,我哥和我妈死后,陈家就剩我跟他,你觉得他会叫我上战场?”她说。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国民革命军第十五集团军向南后撤,新墙河防线被突破。   第二天一早,战区长官指挥部开始有序往渌口以南的朱亭撤退,长沙城防交由第四军守备,陈镜予在同第四军参谋处交接后才撤离,彼时我已经跟着最高长官指挥部登车。   我们一路上遭到两次空袭,自新墙河防线被突破后,日本人就猖狂地不得了,迫击炮不要钱似地没命轰炸,时不时亮着轰炸机出来,旁边还要有战斗机护航,显得他们有多阔气似的。   两次空袭都没什么重大伤亡,我完好无损地安全转移,到了地方后接着工作,电报员一张接一张地传电报给我,日军的居多一些,但现在人手不足,我军的密电也分了些给我译。   我忙到连轴转,等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陈镜予时,已是二十七日下午。我把电报上交给指挥部后,顺势跟一相识的军官打听了一下,他一听是参谋,皱眉想想说:“可能是跟着参谋长去耒阳了。”   二十八日时我接到电报,牌楼铺即将失守,日军大部分窜至永安市和捞刀河以北地区。   他们离长沙很近了。   二十八日下午,我接到重庆的电话,陈镜予的父亲问我陈镜予在哪里,我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半天,听到那边叹口气:“她忧国忧民,唯独不忧自己的家人!”   到了二十九日,我忽然接到一条加密电文,上边写捞刀河以北的日军开始往北撤退。我赶紧叫人往上汇报,一小时后长官部下令,第十五集团军、第七十军、第七十三军、第七十九军向北追击。   我军和日军又零零碎碎打了几场小规模遭遇战,到了十月七日时,日军全部撤回新墙河以北,我军重返新墙河以南阵地。   打了一遭,死了那么多人,却又重回原位。   战区长官指挥部又开始收拾东西转移回岳麓山,我也有了名正言顺回长沙的理由。   陈镜予在长沙城门前等我,倚着吉普车,这回没再抽烟,白手套军靴蹭亮,军装整洁挺拔。   我离她还有段距离时就开始跑,跑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她往后趔趄一下才稳住身,拍拍我的背笑道:“你这么想我?”   “这是我来长沙后第一次跟你分开。”我捂了大半张脸在她衣领中,说起话来都闷闷的。   她缓缓拍我的背,一下一下,像是儿时我撒娇钻进我妈妈的怀里,叫她搂着我那般。   我抱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来她这几天的失讯,她听了后淡淡答道:“起先是要跟着你们走的,但半路上被派去送军资。”   我一听,送军资那几乎等同于上前线了,守军但凡守不住,后勤就告急。她拍拍我的头,倒依旧气定神闲:“没那么危险,他们连前线指挥部都不让我去,远远放下物资就被赶着往回撤。”   她不等我说什么,直接接着说:“上车,先带你去吃饭。”   她来长沙几年,早就被磨掉了戾气。   我在车上问她想吃什么,她笑笑道:“都随你。”   我便提议去吃馄饨。   我刚来长沙的第一顿饭就是馄饨,抛开辣之外,哪哪都叫人难忘。   我带着小霍和陈镜予七拐八拐,遁着记忆找到那家摊子,惊喜地发现摊子和摊主都在。我这次特意让少放辣椒和调料,陈镜予听后笑我道:“带血丝的牛排倒是吃得香。”   她对英国的饭菜一直耿耿于怀,我倒是吃得习惯,连某次外出点餐,厨房弄错了牛排熟度后也能吃的下去。   我抽了筷子出来眼巴巴等馄饨出炉,顺便反驳她:“金陵菜哪有辣椒?”   她拍一把我帽檐:“伶牙俐齿。”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特别加个注释。1939年9月18日,第一次长沙会战。守草鞋岭的是52军第二师的□□营,守笔架(家)山的是52军195师史思华营。三昼夜激战后,胡营全部殉国,史营损失重大,史思华阵亡。——资料来自第一次长沙会战《会战的作战方针与战斗经过》,作者贺执圭,是当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军务处处长。 [五十二军]:新墙河守军,军长张耀明。 ———— 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 顺便又立了旗......flag之王 第13章 第十三章   回去后我让陈镜予打个电话给家里,陈镜予眉一横:“打回去做什么?吵架么?”   “什么吵架,你去送军资的那几天,你父亲很担心你。”我软下语气,劝她道:“你该打个电话回去,报声平安。”   “没必要,把电话线腾出来给别人吧,本来通讯就紧张,还是用到正经地方。”陈镜予冷下脸,“他找过你了?”   我点头,把她不在的那几天一五一十地说了,陈镜予皱着眉突然问:“你们遇到空袭了?”   我一怔,不明白她的关注点怎么在我的捎带一句上,随即想到我刚来长沙的那次空袭中,她反应激烈。   她双手锢着我的肩,把我上上下下看个边,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抖。我抬头看她,却见她压着头,她本就比我高一些,头一低,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眶红了半圈。   她在害怕。我抓了她的手,“陈镜予?”   她目光移到我抓她的那只手上,我以为她是在暗示我松手,便讪讪地松开,哪知一松开,她又拉着我,把我的手抓在手心里。   “我去德国后,曾经回过国。”她突然开口,“我哥驻守上海,值他生辰,我妈妈去看他,我也去了。”   陈家只有陈镜予一个独女,从小娇生惯养,绝无二人跟她争家产。她说的哥哥是同她关系最好的表哥宋连汀,我们小时候也一起玩过,对方是个温文尔雅的小公子,绅士翩翩,做什么都让着我们。   我去英国后便再无什么联系,有时候回想起来,总觉得他会学文学,今后从文从政。却没想到他从了武。   “没想到看完我哥,就要回去时碰上淞沪会战。”   陈镜予说着抬头看我,眼睛里是空的,我心里一凉,听见她没什么起伏道:“你见过战场吗?战争说打就打,满街的残垣断壁,人都涌到一条街上把路堵地死死的,进不去,出不来,鬼子的飞机大炮一到,内脏断肢满天飞,人命如草芥。”   我从没见过战场,淞沪那会儿我都还没开学,作业一个字没写,整日往外边跑,看的小说都比翻课本的次数多。   “那时候鬼子的飞机就在头上飞,炮弹一下来,炸起的尸块从街角炸到街尾,我拉着我妈妈拼命往法租界跑。”陈镜予闭了眼睛,她的声线抖得不成样子,“最后她死了,空袭,□□下来前推了我一把。就死在我面前,我清醒过来后,她……”   我抱住陈镜予,她低了头缩在我颈肩,我感觉到有泪水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滑。   “……□□离她不远,她连全尸都没留下……”她抱紧我,死死抱着,“陆安,陆安,你知道空袭有多恐怖吗,轰,尸块全拍到你面前,血腥味混着泥土,肠子流了满地,尽头有可能直接被炮弹烧焦……”   我抱着她,头抵着她,她提起往事难过极了,我自认识陈镜予后就没见过这么悲伤的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的母亲我也见过,小时待我慈祥极了,总是“小安小安”地叫,有什么好吃的都留我一份。   陈镜予松了手,自我怀里出来,面色如常,连语气都恢复正常,“我身上带的东西在那时候就丢了,跑到法租界后身无分文,本来想找我哥的,但是太乱了,找不到。没办法只能当了表,才联系到我父亲。”   “那你母亲……”   “尸骨无存。”   我的泪水夺目而出,我听见她说她母亲死时便心痛如绞,可碍着她又触情伤心才死死忍下,可现在她说连遗骨都没留下……   “当时太乱了,我被炸得半晕过去,后边有几个老乡一直抓着我跑,我……”陈镜予捏着拳,“我吓坏了。”   她低声说道,声音那么低,又死死只盯着自己的手看,她颓惫道:“我被他们拖着,迷迷糊糊,心里下意识地不愿往回跑,脚上就跟着这么做……”   她目光迷茫地看我,抬手去擦我的眼泪,“对不起,陆安,对不起……”   眼泪太多,她根本擦不完,但她依旧很固执地继续擦。   “你刚才说你在路上遇见空袭,我就想到那时候的淞沪,我想护着你,我想你活着,我害怕你被吓傻了,就像那时候的我一样,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她目光柔了下来,“但我想到我不在那里,我护不了你,哪怕是在炮弹来的时候扑在你身上,替你挡掉些冲击力都做不到。”   “你一直都这么想么?”我对她笑了笑,虽然知道我现在脸上挂着泪,眼眶是红的,这么笑起来一定很瘆人。   我捏着我的军衔指给她看,“陈镜予,我是军人,跟你穿着一样的军装。我在重庆受过军事训练,伏龙芝来的教官都知道我很优秀。”   “你不必保护我,你让我跟在你身边,同你一起作战就好了。”   她听了,缓缓问:“做战友么?”   我答她:“对,做战友,我能同你并肩作战。”   第二日她给重庆打了电话,打电话时瞒着我,却掩耳盗铃叫小霍守在门口。我心想说这人也够笨的,又笨脸皮又薄。   我走过去重小霍招手,三言两语忽悠两句,成功地趴在门上偷听。听见里面人叫“爸”。   估计是在里边一番纠结,终于下定决心要打一通。   那边可能是问她的近况,她回答道:“我挺好,蹲在后方哪有子弹能打过来。”   我一听这就要完,这哪是报平安的语气,这分明就是去吵架的口气。   好在陈伯父脾气好,没被陈镜予这个不孝闺女气得发病。   陈镜予口气硬邦邦地跟他对答几句,话一转,语气却也软下来,“念国……他还好吧?”   念国在今年年初被我们送去重庆后,就一直再没见过面,我怪想他的,这小孩讨喜,陈镜予虽然烦他,一口一个小鬼叫,却是真心待他,送念国去重庆时落了泪,特意叮嘱了陈家要对他好。   一晃神就漏听了许多,再回神来,听见她说:“不用,他玩就叫他玩去,不用叫他。”   顿了顿,“父亲,您把他当亲孙子养吧,我这辈子可能就不嫁人了……”   我心里一抖,脚下都发虚,她她她她居然……   小霍见了,连忙掺我,“陆长官,您……!”   “我没事。”我拂去小霍的手,站稳当了,心里想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思绪飘到我跟她表心意的那个晚上,虽是唐突地不行,可我还是留了一丝理智在里边,我那时候只觉得我该表心意给她,但毕竟顾着面子,万一她拒绝了,我两都不好受。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陈镜予的,但从前我为了练习中文,曾在学校图书馆翻箱倒柜看过中文书籍,太拗口的被我忽略了,来自中国的古代话本子我倒是看了个遍。   话本子里有几句台词非常经典,就像是“哦!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那般经典。那句台词转成英语句式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我觉得以后告白有需要,还专心致志想了个回答:“在剑桥,同性恋是犯法的,但你说过人人生而平等,权利是天赋的。”   其实这些只是些戏言话,陈镜予绝不会被这种花言巧语打动,我也颇看不起。但有一句是真的,陈镜予说“人人生而平等,天赋人权”。   我不觉得性别是横在我们之间的那根障碍,她喜不喜欢我才是。   所以我留了些余地,想着她能听懂最好,听不懂便作罢,反正我们还有时间能谈起这些。   但是她果然没有听懂,她估计连夏目漱石都没有看过,自然也不懂什么“今夜月色很美”的含义。她只当我是在邀她赏月,谈论月色美景。   我心里暗骂她这个榆木疙瘩不开窍。   我脑子转了一遭,没再留神里边的声音。我叹了口气,心道我只是想多了,现在战事吃紧,陈镜予又瞧不上那些子富家公子哥儿,当然要拿个借口堵陈家安排的婚姻。   我低声跟小霍说一声,便往回走,转身时突然听见里边的传来一句:“念国的照片你能不能托人寄来一张?陆安很想他,我总得让陆安放心。”   过了一个多月陈镜予忽然把念国的照片交到我手上,里边念国穿一件新剪裁的月白长衫,头发修剪利落,小男孩又长大了些,眉目英俊。   陈镜予只说了是她父亲寄来的,只字未提自己先开的口。   我当然笑眯眯地接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期末考,12号之前都有缘再见 第14章 第十四章   实际上念国的照片,陈家是寄了两张来的,陈镜予给了我一张,她自己留一张,贴身装着。我在她换衣服时见她从内衬里掏出来,照片平铺,一丝折痕都没有。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她身上充满了圣母的光辉,就像拉斐尔笔下安详又平和的圣母像,色调充斥着光和暖,我也曾想过如果换一个年代,换一个和平的时代,没有战争,没有残破的国家和贫困的人民,也许陈镜予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也许她的生活中会多一些胭脂水粉小洋装,她不必从剑桥去德国受苦,她可以安心读她的古典文学莎士比亚,她也不用穿军装拿勃朗宁上战场。   我想要她活得更明快些,至少能是为了她自己。   但只是我奢望而已,她的明快就是救国,也唯有救国。   陈镜予衬衣扣子系了一半,不解地蹙着眉半转身来看我,“陆安,你在想什么?”她示意我脸上,“你哭了。”   我赶紧低头去抹一把脸,脸上是干的,透着我肌肤下的暖意。我没有哭。我抬头嗔怒道:“我哪有哭,你怎么又逗我?!”   陈镜予意味不明地问我:“是吗?”她走过来,突然躬下身拿手抚我的脸,我下意识躲了一下,她没有停顿,直接伸过来,就像我没有回避一样。   她的手碰过来是温的,比我脸上的温度还要热些,食指和中指轻搭在我眼睛下边,指甲是凉的,其余都是热的,她的血液汩汩奔腾在血管中,同我只隔一张皮骨。   “陈、陈镜予……”   “表情都写在脸上,若是没哭,那在心虚什么。”她动了动指尖,“一脸的苦大仇深,就像是期末考后挂了高数一样。”   我顾不上脸上的异样,差点跳起来跟陈镜予理论:“除了大学一年级,往后我哪有挂高数?都是全科通过的,导师还说我是他的希望呢!”   “哦,希望。”她似笑非笑盯着我:“一看就是在说谎,脸都红了。”   我捂着脸,恶狠狠地瞪她,暗想我脸红还不是你闹的,没事摸我脸做什么,登徒子么。还有你的风纪扣,衬衣穿得松松垮垮,底下的肌肤都暴露了出来。我瞄着她,锁骨在衣服下若隐若现,肌肤雪白如早餐桌上的牛奶,带着肥皂香味扑鼻而来。   我吸了一口气,自她领间移开视线。   “陈镜予。”   “嗯?”   “你知道雄孔雀为了吸引雌孔雀,会展开尾屏,还不断地做各种动作,以此求偶。”   “嗯,我知道。”   我想我要被她折磨疯了,受了癫,痴了狂,以至于碰上她,我所有引以为傲的数学逻辑和法则公式全都消散在脑中某个不知名角落里,就像是福尔摩斯的记忆宫殿里有一角阁楼,专门用来堆放没用的记忆。现在我的记忆宫殿全部都被陈镜予占着,而那一角阁楼里,是落了灰的思维理智。   我费了些力气才调出那天在篝火晚会上的记忆。   小霍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唱我熟悉却又不明歌词的苏维埃民歌,月色很美,我身边坐着的人也很美。   我记起我初看夏目漱石时并不理解的句子。   陈镜予在我耳边一字一句似是叮嘱道:“希望你能不留遗憾。”   我忆及我后来明白那句子是因为陈镜予远走德国,我却无时无刻都会想到她。   我心里委屈难过,又去看天上的月亮,清凌凌一轮,就像她似的。   今夜月色很美。和我一起看月亮的人也很美。我想与你分享我的整个世界。   我想拽你下凡来。   我爱你。   我仰头看她,她站在我身前,站直了身子,只穿一件白衬衣,没有系领带,没有扣风纪扣。肢体骨骼都在衬衣之下,骨肉带有明朗的温度。   故意的。   我笑起来,“你那天,你在篝火晚会上,你记不记得你答了我什么?”   那天的月色下,陈镜予转过头来,明媚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眉目间的英俊和笔挺全都被一笔一划勾勒出来。她看着我轻轻地笑,温柔如春风,平日里放在眼中毫不掩饰的锐气化作了水,湖水波纹中映着月亮。   她答我的是:“嗯,今夜月色的确很美。”   而我这个傻子,把这一句当做了她对月色的赞赏。   陈镜予盯着我,我紧张地看着她。她笑了,伸手来揉我的头,“夏目漱石我也是看过的。”   我眼中发热,鼻尖发酸,她的身形在我眼中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瞪大眼睛,眼中有温热落下来。   “你看,我就说你哭了吧。”她拿指尖揩我的泪,语气温柔到骨子里,“大姑娘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军统没教你喜怒不行于色吗。”   “我是后勤技术专员,他们的那些下三滥暗杀手段我才不要去学!”   “别胡说,都是救国,路不同罢了。”   “我们会胜利的。”   陈镜予的手本是贴着我的脸颊,闻言后轻柔地顺着弧度曲线滑落到我肩膀上,搭在那儿,指尖扣着军衔。   她微微笑起来,却又充满着坚定的无畏无惧。她生在黑夜最深重的凛冬之际,繁花与夏夜的璀璨星空都是遥不可及的梦。但那也是信仰最坚定的年代,四万万人总有同袍走一致的道路。   夜深且黑,但春天已经不远了。   没什么可怕的。   “抗战必胜。”   她说。   鬼子退回新墙河后,长沙得以安生了一阵子。   但我依旧忙到一个人恨不得拆成两个来用,我们截到的密电越来越多,我办公桌上的纸越来越厚,但效果并不显著,都只是些小打小闹。   陈镜予也偶尔在我们两个都闲暇时拉着我去操场打靶,后边跟着小霍,小霍后边跟着两三个警卫员。   活生生像是委员长出行。   陈镜予眼不见为净,直接指着靶子问:“比一把?”   我眯眼看去,暗自测算了一下,距离在打击范围之内。   “输了怎么办?”   陈镜予挑眉,大概是想不到我会这么猖狂。她轻蔑道:“任罚。”   我瞥着嘴摇头,“太轻敌了你。”   陈镜予不等我说完就拔枪,单手拿着勃朗宁连射,直到子弹全打完。   小霍数着靶,眉开眼笑地报数。我眉一抽,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陈镜予打完后就潇洒地装枪,接着往后象征性地退后一步,环胸看我,“请?”   请就请。我掏出勃朗宁,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后憋气。   我的老师曾说过,数学是构成这个世界的法则,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解决。   射击当然也可以。   风速风力、弹道后坐力,不同的因素会构成不同的角度,当你能一一修正这些角度时,那么最后只会构成一个中心十字。   最内圈。   我甩了甩被震麻的右手,退掉弹夹换上新的。小霍目瞪口呆地报了靶数,我挑眉,笑她道:“现在是谁赢?”   陈镜予眯着眼睛看一眼靶数,“打得不错。”   我喜滋滋地说:“我在重庆受训时军事技能次次第一,伏龙芝的教官都夸我来着。”   “夸你弹夹换得好么?”   诶这个嘲笑的口吻是怎么回事。我低头看一眼弹夹,好好地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上,“有问题吗?”   陈镜予拿指尖轻轻敲敲她腕上戴的表的表壳,“超过十秒。鬼子的三八式.步.枪.射速765米每秒,十一年式轻机枪弹头初速756米每秒,至于重机枪,7.7毫米口径的九二式倒是对你有利,不过不是因为射速,而是它老卡弹夹。”她露一个讥讽的笑,“你觉得你能在密集的子弹网中精确又冷静地算出弹道风力,避开并且还击吗?”   我不能,阿基米德都不能。   陈镜予拿手弹我脑袋,“用了些技巧就得意洋洋,上了战场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没敢反驳我是后勤技术人员,战场根本轮不到我来上。   “那你教我?”   “教倒是不必,现在子弹紧缺,你还是给后勤多留点杀鬼子吧。”她站到我身后,一说话呼吸就喷到我耳旁,“你能够在撤离时自保,我就谢天谢地了。”她自身后握住我的手,手一滑就贴着我的指节握住枪托,“你的站姿和握姿都没问题,你虽看不上军统的手段,但必须要承认他们教你教得很好。但是战场上枪弹无眼,在撤离时就更加混乱,你不能靠警卫护着你,在死亡面前谁都有可能腿软。你只能依靠你自己。”   她握着我的手使力,胳膊汇了一条直线,骨节分明的手常年裹在手套下显得异常白皙,“反击是次要,最重要的是活下来。像你的射击手法,那简直是给鬼子立了活靶子。”   我心里突然一紧,她这话说得太平淡,就像是在交代后事遗言一般,我这人爱多想,想及此就赶紧转头去问她:“但是你在我身边啊。”你会保护我的。   她的眼深邃如海,突如其来下还来不及隐去常年待在军队的戾气,我靠她靠地太过近了,她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到。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原本还是有限循环小数,现在跳得厉害,成了某个无限增长的函数曲线图。   她愣了一秒,眼中非常熟练地起了柔意,她轻笑,说:“陆安,我是要上战场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啦。最在意的那门课成绩出得最早,没挂科,万幸。 靠前抽了两天复习,考试前一晚失眠到三点,早上六点起床去祸害好友,好友说“你加油啊,你老师对你那么好,你不能挂科啊!”TAT更紧张了好么! --------- 最近收藏涨了好多啊,谢谢夜砸团子经年苏打以及阿及的友情投雷,还有達宁的20瓶营养液,啦啦啦~10瓶营养液。刚刚看一眼后台,阿及居然也给了嘤嘤嘤等你开新文我就写长评给你。经年小号的那5瓶营养液也非常感谢。 感谢名单宣读完毕。 卖萌。 --------- 另外能求一波评论么?第一次写抗战文(虽然披着狗血爱情的外套),还是非常紧张的,生怕自己写不好orz --------- 没意外的话,17号会开《执笔裁音》,这本在20章以内完结。 第15章 第十五章   民国二十九年五月,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和第十军合并为李玉堂第十军,全军调往湖南整训。陈镜予接到调令任第十军预十师高级参谋,军衔升至中校。五月中旬后,我也被调了过去。   陈镜予来城门口接我,衣装整洁一如我刚来长沙见到的她。   我笑眯眯地跟她挥手:“Surprise~”   “我看我这辈子是摆脱不了你了。”她无奈地笑着摇头,“连我上战场你都要跟着我……”   “那我们就是当真有缘了。”我截住她的话,一板一眼地补充着。   她拍一下我的帽檐,“贫嘴。”后而挥挥手,示意小霍去提我的行李,自己则拉着我上车,直接坐在吉普军车后座。她拉我上车时手紧紧抓着我,轻声问我:“陆安,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   我扬了笑出来,顺着她手上的力往她怀里倒,她顺势接住我,搂着我的腰。我在她耳边说:“该高兴的。”   该高兴的是我们能在一起。该难过的是我从安全明亮的军部落入了战场泥沼——纵使这不是她所愿。   我的下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像我坐在重庆不能第一时间得到第九战区的电码一样,我待在军部也永远不会译出地方密电。   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中旬,李玉堂的第八军在武宁以北的棺材山与日本第六师团对峙,战绩凌凌被军部授予“泰山军”称号。九月长沙会战爆发后,又在外围边缘配合战区主力进行反攻。   这样一支部队无论从哪一点来说,都是极其优秀的部队。陈镜予在路上跟我神秘地透露消息:“等下报道完,带你去见一人。”   我疑惑,在长沙的驻军我还认识谁?实际上在国内的人我都认识得不多。我再打探,陈镜予只是高深叵测地笑,我心里好奇地不得了,像被猫咪的尾巴来回扇动着,我想去抓,可是抓不到。   我见陈镜予这没戏,便去骚扰在开车的小霍。小霍自倒车镜上看一眼陈镜予,笑嘻嘻地同我打官腔:“陆长官,我们长官态度坚决,你说我一副官,也不好忤逆是吧?”   不好忤逆你长官,就好欺负我了?我军衔怎么说也比你多一三角,没听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么!   我鼓着嘴要去揍小霍,刚往前伸一下就被陈镜予拉着领子拽回来:“小霍在开车,你捣什么乱。”   我被她抓到怀里,她一只手牢牢箍着我的腰,我几乎半倚着她,她手上用了些力:“别胡闹。”   我不得已受制,只能愤愤拿手指戳她的腰间:“你聪明地呀。”   她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连指尖带手心囫囵握着,我挣扎一下,没挣开,她带着我的手放在了她腿上,倒是松开了些,我还没来得及抽走,就被她的指尖顺着指缝裹住,我们十指紧扣。   我报道是在第十军预十师师部,师长方子珊,陆军少将军衔。我初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在师长办公室门口也不好多想。我敲门时下意识地看一眼站在我身边的陈镜予,她对着我微微笑,许是满意我的依赖,接着握住我即将敲门的那只微微发抖的手。她替我敲门,脱了手套后五指白皙,不轻不重敲三下,里边传来“进”,她推开门,与此同时沉稳地在我耳边低声说:“别怕,师长你小时候见过的。我就在这里。”   进门后自报家门同师长交谈,他听见我叫陆安时愣了一下,“是大陆平安的意思吗?”   我的名字是我父亲取的,但他去世地早,没来得及到我懂事时告诉我名字的含义,我母亲在他走后就断了一切联系带着我一走了之,这么多年也从不告诉我故国的事。我知道我名字的意思,还是从陈镜予口中得到的。   我点头肯定,他也点头,指指桌前的椅子,“坐吧,不要拘礼,你这样的人才都是党国之希望,军衔和职位不能束缚你。”   我应声坐下,水杯就摆在我前面,已经泡好了茶,中国的传统茶叶,小时候我经常见我父亲喝起。   这才明白陈镜予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的确是见过他的,他同我父亲还有陈镜予的父亲都是黄埔三期的同窗,我父亲没牺牲前他曾来过我家拜访,但年份太久了,我其实已经记不起他那时候的样子,只能想起父亲抱着我,哄道:“阿安要有礼貌,过年给你方叔叔作揖拜年好不好?”我穿着母亲亲手做的棉袄,袖子因为我体弱而故意做长好叫我暖手,我的手藏在袖子中,摇摇晃晃从父亲膝上跳下来给来人作揖,满堂大笑。那时候在场的还有陈镜予和她父母,吴应堂也在,但我对他映像不是太深。   出去后见陈镜予倚着墙发呆,实际上不该用发呆这个词,因为她多是在想事情,但我向来不能自她的表情上准确判断她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我虽不能,但她却能,用她的话来说,只用扫一眼便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一靠过去,她便有所感知,立刻立直身子,“怎么样?”   我故意蹙着眉头,一副难以开口的样子:“陈镜予,老实交代,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她笑起来,“师长算一件,还有另一件。”   我们本顺着走廊往楼下我的办公室走,听见后我问:“就是你在车上说的那个?”   她耸肩做个无辜的表情,“这可不是我想瞒你。”话语间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小霍笔直地站在门口,那架势就快赶上站军姿了。   我心想这排场可有点大,面上笑她:“威武不能屈的陈长官什么时候也能被收买了?对方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可以给双倍的。”   她盯着我,我原本在逗她,一被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就有些冒虚汗了。她突然说:“按照你的语境来讲,这时候用富贵不能淫比较好。”   我:“……”   我没理她,直接要上手推门,准备收拾我的办公室。哪知刚开了条缝就隐约瞥见里边有个背身而立的高大身影。我推门的手顿了一下,转头去看陈镜予,另一只手已经做好了拿枪的准备。   陈镜予伸平手,“请吧,那位重金收买我的人就在里边,你不是要双倍吗,商人之间自己对谈比较好。”   我不再犹豫,一口气推开门。房间内的窗帘大开着,午时的阳光洒了一屋子,那人穿军装背对着我临窗而立,阳光中有空气里的小颗粒漂浮在他身边,一上一下浮动。   我看着背影有些熟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应堂?”   那人带着笑转过身来,燕颔虎颈,剑眉星眸,笑起来时依旧带着阳光的温和气息,看上去完全没受到战争的影响。   我扑上去一把抱住他:“你小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拍拍我,松开后嘻嘻笑:“我就知道你个没良心的忘了我在哪个部队,所以才打算给你个惊吓,怎么样,陈镜予有没有配合我?”   岂止配合,简直是狼鼠一窝。   我干巴巴地笑:“我觉得你两简直天生一对。”   本是句玩笑话,陈镜予听后还没表示,吴应堂已经反应大地自证清白:“别别别,我跟她可没啥关系,你这句话要是叫我家知道,我连仗都不用打了,直接滚回重庆跪祠堂。”   我“咦”一声,觉得他这句话中的问题大地很。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家中打趣亦真亦假要定娃娃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愁的是要在我和陈镜予中选谁,但是后来我出国,这事与我而言也就中断于此。我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陈吴两家没有继续,总之在剑桥时陈镜予还不解风情地要把我和吴应堂往一起凑。   我还没想明白其中的不对劲,陈镜予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神情说不出是探究多一些,还是嫌弃多些。她轻飘飘抛了个.炸.弹.出来:“你这是订婚了?”   我相信如果此时我在喝水,那么一定会喷吴应堂一身:“你什么时候订婚了?我有嫂子了?不是吴应堂,我上次在长沙城见你你怎么没说?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你都忘了?”   吴应堂没理我,转了视线去看陈镜予,“你这个人啊,太没情趣了,冷漠古板,好好一大姑娘都快赶得上宗祠里的那些老头子了。”   陈镜予挑眉,“所以真的订婚了?”不知是不是那句“冷漠古板”刺激了她,她脸上带的嫌弃越来越多,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震惊道:“我没想居然会有人要你。”   吴应堂向来说不过她,挨着我的那条胳膊碰碰我,故意压低声音却刚好叫陈镜予也听见:“我觉得嫁不出去的人是她才对。”   我心想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她已经有人要了。想法刚在脑中转了一圈,听见陈镜予冷哼一声:“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我跟着陈镜予接道:“你还是保佑我那位嫂子不会翻出你当年的风流事吧。”   吴应堂哼一声,“还以为我跟你们似的,孤家寡人孤零零一个?”他自口袋里掏东西,我趁他闭嘴,顶回去:“你觉得我跟我嫂子搞好关系,要不要出卖一下你的剑桥韵事?”   吴应堂硬气地没理我,反倒是陈镜予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我跟她对视一眼,嘚瑟地咧嘴笑。   吴应堂高深叵测地说:“天真。”   我转过头去要反驳,被他手中的一张照片吓到了。   那上面是一家三口像,左边的男人穿军装英俊挺拔,那是吴应堂。右边是一个穿着旗袍娴静淑惠的女人,而他们前边却有一个孩子坐于椅子上,两三岁,小脸粉玉雕琢,吴应堂和那女人一人一手搭着那孩子的肩膀。   吴应堂得意道:“这是我女儿,叫吴念和,可不可爱?” 第16章 第十六章   直到我跟着陈镜予前往住处时都还在恍惚。陈镜予接过小霍提来的行李,挥挥手叫他出去忙自己的事,她自己则关上门帮我收拾。   我倚着一张书桌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吴应堂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结婚了?他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还青梅竹马呢,都不请我吃喜酒。”   陈镜予说:“你的笔记本和书我放在靠床的书桌上了,这一张桌子给你用。师部条件简陋,没有书架,你得自己适应。”   我摆摆手满不在乎,“知道了,我又没有小姐脾气。”   她接着收拾床铺,我又想起吴应堂家的女儿,“不过他女儿真可爱,跟我小时候一样可爱。”我平日若是这样说,陈镜予定会打断我,说我“光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过今天她却一改反常地没吭声,我也没注意,光顾着去想吴家闺女:“应堂说她叫念和,念和……是不是挂念和平的意思?这个名字也好听呀,跟念国的名字一样好听,哎陈镜予,你说等念和再大一些,就跟应堂说门亲事,让念和以后嫁过来好不好?她长大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陈念国那小子都是高攀了——哎哎哎你做什么?”   话说一半感觉不对劲,一抬头看见刚刚还在铺床的陈镜予现在居然悄无声息地走到我面前,我落在她的阴影下,被吓了一跳:“陈镜予,你要吓死我啊?”   “你自己心里没鬼,怎么会被我吓到?”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说起来,你怎么对吴应堂那小子那么上心,一口一个应堂,深怕别人不知道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听她这话说得怪极了,心下揣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般想着,又听她继续道:“还对吴念和这么挂念,念国是我陈家独苗,家大业大配不上吴家?你是在说笑么?”   我心里渐渐有了点想法,这想法一出我就被吓了一跳,我暗暗想她应该没这么无聊,毕竟谁都知道陈长官冷淡理智心怀国家。   我试探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不答,却捻了捻手指,看我的表情带着哀怨,我心里一抖,心道她这莫不是将我看做了那负心汉施洗约翰,逼得莎乐美爱而不得走上极端。   陈镜予说:“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怎么会这么无聊。”我忙摆手,当然不敢认。   她却突然逼近我,面贴着面,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后边就是立于窗前的书桌,我连半步都没退到就被她锁于桌前。   “陈、陈镜予你……”   我们现在的距离非常近,太近了,近到我说话时只要下意识地抬下巴,唇就能印上她的脸。她呼吸间气息氤氲缱绻,我觉得莫名地口干舌燥,下意识舔舔唇,想推开她,叫她匀出些距离,我感觉我快要窒息了。哪知一抬眸对上她的眼睛,柔意没有,戾气没有,从前的如春风化秋水通通揉碎重塑,那是豺狼虎豹的晦暗窥窃。   她给了我一个齿咬纠缠的吻。   “陆安,我没那么大度,也没你想的那么理智。我不喜欢你一直叫吴应堂的名字,也不喜欢你说你与他是青梅竹马。”   “我只是在说玩笑话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喜欢。”   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说话,呼吸绵长又缠绵,我腿都软了,全凭身后的桌子支撑。“你这是吃醋了?”   “你答应我,不准再说。”   我耳尖被她咬了一口,其实不算是咬,她牙齿在我耳尖细细磨吮,我面红心跳,差点被乱了的呼吸呛到。我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结结巴巴地应她:“我答应你……我以后只叫你一人。”   她得了确切答案才绕过我,我被她撩拨地站都站不直,她却自我颈间直了身子,领带都快拉到脖子里去,高不可攀活像教廷中的清教徒。   我抵桌而缓,陈镜予铺好床后问我:“外间还是靠墙?”   “靠墙。”   她“嗯”一声,将我的被子放到里边。她原本是半坐着往床里间放被子,一只脚借着床倚力呈腾空状态。等她下地时,军靴啪嗒一声敲在地面上,我的心也跟着扑通一下。   军资紧张,我跟她只能共用一间房。   “没有南京城舒服,但是暂且把它当家会好受一些。”陈镜予解了领带搭在衣架上,一只手灵巧地解开风纪扣。   我呼了口气,直接往床上爬,企图把自己裹成一团,“睡觉!”   她听了,带着笑意靠过来,在我紧张的注视下轻吻我的额间:“晚安。”   自从吴应堂加入后,早上给我带饭的任务就被陈镜予丢给了吴应堂,美名其曰小霍跟着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吴应堂一脸牙酸欲倒:“我,国民革命军少校副团长,给一小上尉文职送早餐?”   陈镜予面无表情:“早上少油腻多清淡,她常常熬夜,油腻的吃多了对胃不好。”   对于陈镜予的压迫行为,我选择视而不见,毕竟受益者是我。   不过也许是吴应堂无声对这压迫表示抗议,他进我办公室门从来不敲门,哪怕是我还未睁开眼睛就伸了枪出去,他也毫不在意地站在我.枪.口.下,明明看见我的手指都搭在了扳机上,却从不回避。   我心悸地下膛放下枪,觉得总有一天我会被他吓出病来:“都是当父亲的人了,你能不能稳重一点?”   吴应堂把手中的饭盒放在我桌子上,自己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做父亲跟稳重有什么关联?陈镜予就很稳重啊,你看看她稳重地跟个老古板一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该放肆一些鲜衣怒马啊!”   “你这话敢当面跟陈镜予说么。”我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桌面,准备把桌上堆满的乱七八糟的演算稿纸收拾妥当,一动起来才发现桌面上到处都是,他放饭盒时能找到一块空地避开纸张还真是不容易。   “这话我都当着陈镜予的面说了多少次了?我说你能不能长点心,怎么我感觉只要陈镜予在,你的眼中就全是她了?”   我脸一红:“瞎说什么!”   吴应堂起身来:“你先吃吧等会都凉了,我帮你收拾。”他说着随手拿了一张稿纸,打算要看时被我一把夺过来。   “我还没有译完。”   “诶你——”   我快速地把桌子上的稿纸全都丢进抽屉里锁上。   吴应堂慢悠悠地重新晃到沙发上:“所以陆安你昨晚熬了一宿到底译出个什么来?”   “我不是说了我还没有破译完吗。”   “总是可以提前透露的吧,是冈村宁次的密电,还是日本陆军密码?”   “你以为破译陆军密码很容易?这些不过是平常的小打小闹罢了。”   吴应堂撇撇嘴,不讨这个闲趣,他大学不读数学,我跟他之间都是一致觉得对方的专业是天书级别。   吴应堂又转而聊起其他的话题,就像是我们还在剑桥一样,我吃着早点听他在那胡扯,随口好奇一两句,问了他前两年的生活。   他“哦”一声:“自从我们二十七年在长沙一别后,我就随着第八军到处跑,那时候预十师刚刚组建,方师长任副师长,准备搞德系师,大抽受过高等教育的军官。他本来要把陈镜予也弄去破格当参谋长的,不过陈家你也知道,就剩她一人能叫她参军就是好事,进作战部队那想都别想。于是就光我一个人去了,前头说是训练,结果南昌沦陷后就随部上前线。”他说到这里时耸耸肩,涉及军情也不好说。我点点头,他便止住话。   我问他:“你杀过日本人吗”   他没立刻答我,气氛有些凝障,我以为我是问到了什么不妥的问题,便想赶紧止住这个话题。但我看见他脸上向来挂着的他说温润如玉、我说玩世不恭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我想好的换了的话头也堵在嗓子里没说,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要对我说什么。   他脸上的笑只是消失了一瞬间便又重新换回来,自口袋中掏出个东西甩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是一枚奖章。   “四等宝鼎勋章,只奖给卫国有功者。”   我拿着这枚来之不易的勋章细细看,以宝鼎为中心,四周光芒四射,这是他用命换来的,他的鲜血染在这上面,沸腾着、滚烫的鲜血。   吴应堂笑着问:“你觉得我有没有杀过鬼子?”   我答不出来,他那双手应是握着笔杆写学术论作的手,枪茧不应长在那里,他右手无名指上只留下握笔后的茧便好了。   如果没有战争。   吴应堂收了他讽刺的笑,站起身绕过桌子近身。他摸了摸我的头,像是一位兄长一般:“小安,我希望你能永远不要上战场。”   那是炼狱,是磨牙吮血,是被钢铁机器碾压、以血肉之躯战胜恐惧的绝望。   可是。   我怎么可能不上战场。   这是我的国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以防你们打死我,先来个be预警(其实看过《不苏》的小伙伴都知道结局呀) —— 还差四章。 完结倒计时 第17章 第十七章   今年过年时我们三个好久不见的好友终于聚在了一起。许是像英德两国要在圣诞节停战一样,接近年关,日军竟也奇迹般地没来骚扰我们,我举着杯子说:“这真是个奇迹。”   陈镜予毫不给我面子,将我拽坐在椅子上嗤笑道:“他们是想憋个大动作。”   日军自民国二十九年秋开始便以小股作战骚扰湘北一带,随着渐渐入冬,日军的作战越来越频繁,我们爆发过好几次小规模冲突。   陈镜予话一落,桌上便安静下来,吴应堂皱着眉愁道:“他们估计就快要打长沙了。”   “第一次狼狈而逃,还不放弃么?”   陈镜予看我一眼,讽刺笑一声道:“不打下整个中国,他们哪知道放弃这一说,胃口大地也不怕撑死。”   吴应堂夹一筷子菜给我,随口问陈镜予:“不过我听说我们师年后会调往淑浦整训?”   “参谋部只得到命令说中秋前后,委员长会过来阅兵。”陈镜予自她碗中挑了几大块肉给我:“你倒是消息灵通?”   吴应堂笑几声:“毕竟广交人脉。我是听第三师的弟兄说的,他消息来源他们周师长。”   “战区直隶部队,德系装备,委员长的心头宝。”陈镜予淡淡道:“也不是没可能拉去后方保存实力。”   吴应堂奇怪地看她:“你不知道整训后,我们要赴缅作战么?”   “西南国际道路危险,英国人在殖民地过惯了雍容华贵的生活,鬼子攻上来就知道投降,以为那群没人性的东西真会遵守《日内瓦公约》。一群饭桶,到最后还得靠我们来收拾残局。”陈镜予嗤笑:“国民政府企图把英美拉进盟友内,又要守好后方运输线,这时候去帮着英国人平定缅甸最好不过。”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拉拉陈镜予的袖子想叫她给我个解释,陈镜予只是又夹给我一筷子肉,并不答我。我就算是再笨也明白,他们现在说的这些都是自家中带来的消息,其机密程度根本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   吴应堂端着杯子猛地灌了口酒,我们师部平日禁酒,也只有过年这几天才能在闲职中喝。“国防部的远征军计划,名字倒是起得威风凛凛。”   “我们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人心。毕竟这百年来都输得太惨了。”陈镜予替吴应堂斟酒,“喝酒就少说两句话,这些东西岂是你一校官来评判的。”   “公道自有后人来断!”   “那也得要有后人才是。要是亡国了,哪来的后人?不过一群丧家犬。”   吴应堂不吭声了,打个酒嗝出来,“算了,提这些做什么。我们服从命令就是。”   陈镜予自己也倒了酒,端起酒杯问:“干一杯?”   吴应堂半起身,“刚好我想好了祝酒词。”我们三个的杯子碰到一起,他说:“恭喜我们顺利活了下来,又多活了一年。”   我喝了半杯,想要同陈镜予再碰,一转头看见她捏着酒杯也在看我,眼中波光流转,喝了酒后的唇鲜美十足。我同她碰杯,听见她问:“你呢?有什么祝福要送给我?”   我想了想,说:“愿你得以站于战后明堂。”   她笑,喝光杯中的酒,眼中明亮如洗:“你也是,愿得受光于庭堂照四方。”   年后我军去沅陵、桃源整训好应对中秋前后的阅兵,吴应堂知道此事时还幼稚到亲自到参谋部去找陈镜予,据后来小霍的现场报道,陈镜予从兜里掏一个水果硬糖出来丢给吴应堂:“情报不错。”   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搂着陈镜予的肩说:“吴应堂没冲你丢白手套也是很有涵养了。”   陈镜予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嘲笑的意味大一些:“他也是幼稚地可以。”   我们在整训期间又大量扩充武器,捷克式轻机枪被军长要来好一批,预十师是当年方师长组建的德系师,士官整体受教育程度高,这些军械被方师长和陈镜予联合要来不少。   但我没碰的权利,陈镜予不准我碰,她说我简直是浪费子弹。   我哼一声:“后勤军需官也是有人权的!”   她笑,抽出腰间的军刀来讨好我:“教你近战格斗吧。”   我跟着她从整训开始学到结束,最后一天她才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用到它,那也就说明你弹尽粮绝,身边只有你自己能依靠了。”   我跃跃欲试:“我会拿这把军刀多杀日本人的。”   她摇头,突然伸手抚上我的脖子,指尖摩挲着我的皮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干嘛呢!”   “你的颈动脉在这里。”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里用力割一刀,死地会快一些,日本军医也救不了你。”   所以我说我讨厌她,她老是打趣我。   日军第二次进攻长沙是在今年初秋,我军本来的计划是在阅兵结束后直接开赴缅甸,用陈镜予的话来说是执行“远征军计划”,但阅兵前夕却突然通知,任务取消,委员长不会来长沙,我军直接在衡山集合,以控制长沙和株洲一带。   但是就在会站前夕,我军接到战区司令部的命令,令全军开赴高桥至福临铺一线修筑防御工事,司令部设在剑山将军坝,预计九月二十三日到达后设电台。预十师在长沙以北的金井布防,后来听说是薛岳计划要将战线拖在今井至粤汉路东西之线中,这才将预十师调去今井增援。   我师由车运至株洲西北的田心,下车后采取急行军模式,出师不利的是天还下着雨,道路泥泞不堪,我还好一些,基本从轻上阵,雨衣也有,枪械物资都不需要我背,但全师大多数却荷枪实弹全副武装,防雨装备不够,全身湿透又被体温烘干,许多士兵都边走边打瞌睡。   我师驻扎在金井西北沿河的村庄里,我跟陈镜予单独分了一个院子,参谋部也设在这里。师部在隔壁院子,我将电台设在那里,若是有一天师部的防线都被突破,那电台实际上也只能用作发遗书。   这天晚上我累得要死,架完电台后便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我身边,我的后领在我后颈上细微摩擦了几下,我“唔”一声,翻个身过去,隐约间又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乖,脱了外套再睡。”   声音温软,我脑中闪过陈镜予的脸,无奈真是太困了,眼睛像是被胶水黏住一样,死活睁不开。   我又听见她轻声笑:“睡得跟猪仔子一样,炊事班养的小猪仔都比你乖巧。”   我蹬一下腿表示抗议,陈镜予说:“嗯?不是小猪仔么?”我咕哝道:“当然不是。”但是即是咕哝,声音肯定都堵在嗓子中含糊不清,她当然也听不清楚。   陈镜予说:“那就劳驾尊贵的陆小姐抬一下胳膊,我帮你把外套脱了。”说着,我就感觉到眼前有一片阴影遮住了本就氤氲的昏暗烛光,她在解我的衣扣。   我伸了伸胳膊,她帮我把袖子褪下来,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一阵困意袭来,我睡着了。   我之所以将这场战役写得这么详细,详细到连陈镜予说的每一句话都记着,我住的土胚房的细节也都记着,甚至记得那根烧着的蜡烛是陈镜予自抽屉中找到的半截。原因是这是我在长沙经历的最后一场战役,也是我见小霍的最后一面。   我睡得迷糊间突然听见外边有枪响声,再仔细听却听见敲门声,我晓得这不是梦,吓得一个激灵翻起来,摸出枕下早就上了膛的勃朗宁指着门,黑暗中看见月光下有一道黑影慢慢往门口摸。   我知道下一秒陈镜予会快速打开门将匕首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我也配合着她沉心静气掩护她。   陈镜予将手搭在门闩上,我屏住气开始算距离和角度,这时候听见已经安静了的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长官,是我小霍。”   我长舒一口气,气得想骂他,大半夜这是想吓死人么!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小霍不是顽童,大半夜来肯定是前线出了问题。   陈镜予开了门,手中的军刀还没放下来,外边熹微映出小霍的脸,表情焦急:“长官,鬼子偷袭西北前营,师长叫你们两个赶紧过去!”   我一听就赶紧下地,这时候看见陈镜予衣装整洁,军装好好地穿在身上,也不知道她是一宿没睡还是睡时没脱就那么委缩一晚上。我的外套在睡时被陈镜予脱掉了,军情紧急,我便一手捞过军帽,陈镜予则拿了外套扔给我,她将帽子带好后急急忙忙跑出去。   我到师部后看见上级军官们混坐一团开紧急会议,陈镜予也在里面,我同她对视一下就赶紧跑到电台那里,电台声滴滴响,各色密电混在其中,一个通讯兵给我让了位置,我问:“前线怎么样?”   “联络不上,鬼子骑兵偷袭,前线已经混乱一片。”   我问他要了前线密电,十分钟前发来,可能是慌张中呼叫救援,文中混了大片乱码。我看一眼就头疼,明文暗文和乱码混在一起,可真是慌乱中发电,也难为他们在十分钟内解出来。   我又重新发电回去,仅加两重密,又害怕若是前线已破或是日军劫到我们的电码,我在末尾用最简单的凯撒密码加两重栅栏后又用我军密电加密,内容很简单,只是我的名字:“LUAN”。   这是我玩的一个小把戏,我被调来师部后,曾见过我的这些同僚们,第一面就给我一张写了乱码的纸,我瞥一眼陈镜予,她立在人群中微笑着看我,我没法子,便问他们要了一张纸开始演算,最后反复看几遍,不可思议地念道:“Welcome to Changsha?”   人群安静,一个人说:“这是我们自己编写的用来考验新人的密码,我们知道你是从重庆来的密码专家,师长军长连薛司令都重视你。但你得有真才实学才行,所以写了这套密码。”   他们当时给我的密文就是凯撒密码加两重栅栏,最后用我军的加密系统加密。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长沙会战资料均来自百度及《湖南会战》 第18章 第十八章   我们一夜忙碌,快到拂晓时才搞清楚前线战况,前营死伤两百人,有日军流窜。   但这时候情报已经管不了什么用了,拂晓后日军全线进攻,攻势非常猛烈,枪声炮声混成一片,指挥所中人员进进出出,我一直守在电台前,一有动静便快速译完拿过去。我只在去送电码时隐约瞥见过陈镜予,她皱着眉头看地图,我便知道情况比我想的还糟糕。   天刚亮时日军出动空军来袭,目标明确到从前线一直直扑指挥部。   小霍跑过来说师部指挥所准备撤离去后方二许里的第二指挥所,我听后赶紧收拾电台,这时候日军的□□第一次落下来,一阵地动山摇,房子都在摇晃。小霍脸上焦急,冲过来抱着电台就拉着我跑。   第二颗□□落下来时我看见陈镜予护在师长前面,她一转头也看见我,瞪了眼睛叫小霍赶紧拉我过去。   我们刚上车,走了不到几步路就听见后边枪声越来越近,同时日军的□□也越来越密集往这边甩。离第二指挥所还有一许里时,我得电第二指挥所已被日军炸毁,前方所有通讯都暂时中断。我们身后的防线也被敌军突破,金井附近全是日军敌军,我们被包围了。   陈镜予带着小霍往我这边冲,到我跟前后一手压下我的腰护着我,炮火的震耳欲聋中我听见她吼道:“跟着我,别乱跑。”   我后来才知道,就在我们慌张撤离时,在孙家桥的军部已经被日军包围,军长和参谋长身边仅有一个警卫连。而预十师的阵地前面,有日军三个半师团兵力。   一片混乱中,我们分散往长沙方向撤,陈镜予一直紧紧拽着我,天上是日军低空盘旋扫射的飞机,后边不远处便是日军的前锋骑兵。我在泥泞和血土里往前跑,子弹和□□声叫我听不清什么东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自己大概是会死在这里的。   但我没死,阎王不收我。   他收了霍启桓。   很奇怪的是,我从前一直觉得他的名字太啰嗦,比记英国皇帝的名字还要费劲。但当他倒在我怀里,他的血沾了我一手的时候,我才突然记起他的名字,他叫霍启桓,景桓是霍去病的谥号,启延承上启下之意,他家希望他能成为像霍去病一样的救国将军。   他是为了保护陈镜予死的,有流弹袭来,他护在陈镜予身前。我自陈镜予身后扑过来接住他的身体,他太重了,我跟着他一起倒下,他的上半身被我抱在怀里,身上的血流出来沾到我身上。   陈镜予红着眼睛,先是不相信地叫他:“小霍。”   小霍露出一个笑意,眼睛里非常亮,他像往常那样应她:“长官。”   我捂着小霍的伤口,他被流弹击中,伤口太多了,我只能挑最大的那个捂,但是血流地太快,我的手很快就被浸湿,血顺着我指尖的缝子疯狂地往外流。   我突然自心底生出深深的怨恨来,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学医,学数学有什么用,推演运算怎么就算不出炮弹的角度?   我按着他的伤口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慢,我叫他:“小霍!小霍你不准死,你撑住,军医就来了,你不能准死,你长官都还在呢!”   小霍自喉咙中含糊卡出几个词,我伏下身凑到他嘴前,听见他叫:“长官……”   陈镜予蹲在他身前,那么冷静的陈镜予第一次慌了手脚,她语无伦次说:“小霍,霍启桓!你不会有事的,你是轻伤,回后边包扎一下还能上战场……我命令你你不准死!”   小霍的喉咙中嚇哧嚇哧,那是血已经流进了他肺里,他看着陈镜予,眼中有泪,他说:“长官……我想回苏联……”   他在苏联求学,学苏联的语言,读苏联的课本,喝苏联的酒,他爱的女孩也许在那里,他交的朋友们都大着舌头说俄语。   小霍微笑着:“长官……我再唱首歌吧……”   他唱的是那首苏联民歌,曲不成调,单词费力地吐出来组成一句语言。   “苍穹之下高山耸立   我披坚执锐眺望远方   你的面容映在心上   你的微笑挟风吹来   ……   若浓烟烈焰覆盖了天空   若尘埃掩盖住我的兄弟   在远方的姑娘啊   你是战士唯一的信念   ……   ”   他没有唱完。   霍启桓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陈镜予拉着我,将我从他的尸体旁拽开,“陆安,我们带不走他。”   我被陈镜予拽着跑了一天,从天明跑到天黑,我只知道是往长沙方向跑,被打散的部队陆陆续续集合,我们过了一条河,在河边的村子里修整一晚。   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小霍的脸,一会儿又是他的声音,他在篝火晚会上,借着月色和火光意气风发地唱俄语歌曲。   我后来跟着陈镜予学了那首歌。我坐在门槛上小声哼道:   “终有一天这漫长的战争将结束   终有一天荣光将落我冕冠   终于一天我将返回故乡   我将见到我的姑娘   微笑着拥我入怀   ……   苍穹之下高山耸立   我手握利剑重回家园   你的面孔近在眼前   你的笑容触手可及   ……   终于我回到我的故乡   唱支歌谣怀念我的姑娘   她的眼眸曾盛星辰   她的微笑融于月色   ……”   民国三十年十月九日,第二次长沙会战结束,我军以伤亡一万七千余人为代价,共歼敌三万余人。   我重回长沙后领着陈镜予去吃馄饨,依旧是街角中的一个小摊子,摊主还记得我,见面后对我笑:“陆长官,又来吃馄饨啊。”   我“嗯”一声,跟陈镜予坐下。摊主上的馄饨放微辣,陈镜予沉默着替我取了筷子。   她问我:“陆安,你后悔吗?”   我说:“后悔什么?”   “回国,搅进战争里,来长沙。”   我不知道。我没答她。   我大学毕业前,我的导师曾问我我想要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我说我想回国,我说我的国家和同胞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他不理解我的决定:“这可不是一个好选择,只凭你一人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我改变不了,还有我的朋友,她改变不了,还会有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国四万万同胞,一个接一个,总会改变的。”   我那时候说得斩钉截铁,虽千万人也阻挡不了吾往矣。   导师没再拦我,但他说:“数学不是用来发动战争的。”   但数学能救国。   民国三十年十一月中旬,我接到重庆调令,要我回重庆协助池先生侦收日军密电码。池先生早年留日,精通日语,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工学部,刚刚三十出头,是个天才。   我收拾东西时陈镜予就在我身边,身子骨倚着桌子,指尖在桌子上无规律地轻扣。她一点都不意外。   我问她:“送走我后,你是否能安心?”   她垂下眼帘,轻声说:“不是我。”   不是她下令,却托了陈家一份情。   我没打算收拾多少东西,包里塞的基本都是稿纸。我那儿还剩些次摘大吉岭和其它茶叶,我把它们都留给了陈镜予。书也只带了两三本数学专著,其余的都留了下来。   我最后拍拍手表示我收拾好了,停下的那一瞬间觉得她敲在桌子上的节奏有些耳熟。   但是我没有细想,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是扯了她领带过来吻她。   我抱着她柔软的身子,她又瘦了许多,有些骨头突出的地方越发地能摸到骨头的纹理。我死命地纠缠她,她叹了口气,双手环着我的腰,任由我摆布。   我吻她的唇,唇齿间留有余香。我吻她的脖颈,顺着下颌弧线一路往下吻,她抬了下巴方便我动作,我气不过,张口就咬,牙齿碰到她皮肤时却软了心。我细细舐舔,拿牙尖轻磨。   她闭着眼睛,呼吸是乱的。   我有泪留下来,我说:“陈镜予,你要活着回重庆见我。”   我回重庆后先去了陈家,陈伯父坐在沙发上看我,念国也从里间跌跌撞撞跑出来。   我扯了笑,在陈伯父的希冀下说:“她要留在长沙。”   陈伯父愣了一阵,过一会才缓缓道:“啊,女儿大了,管不住了。”   我要再说,他摆摆手,一个人走回书房了,只留一个萧瑟又佝偻的背影给我。   陈镜予有多狠心?   我抱着念国,念国糯糯叫我:“陆妈妈。”   我揉揉他的头,问他:“有没有听爷爷的话?”   “有的,爷爷说我是陈家长孙,要以身作则。”   “功课呢?”   “先生教我的我都会了,先生说我很聪明,我年年在学校考第一。我西语也好,我还跟来家里的外国人说过话。”   念国的个子窜了一节,男孩子啊,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我抱他一会就酸了胳膊,放他下来后说:“陈镜予很想你。”   念国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我也很想她。” 作者有话要说:  【二许里】:两公里左右 所有长沙会战细节均来自百度及《湖南会战》 里边的歌谣是初中时瞎写的 第19章 第十九章   就像是当年我自重庆去长沙时池先生来送我一样,现在我自长沙回重庆,池先生也来接我。   一席风衣带着礼帽,三件套下满是风度翩翩,池先生见我后贴心地按照英式习俗要给我一个拥抱,我朝后退一步,笑道:“先生还把我当小女孩看呢?”   池先生自口袋中掏了一把巧克力出来:“这才是把你当小女孩看待。”   我笑起来,“我想我们可以再比试一场,小女孩可不吃你的糖衣炮弹。”   池先生哈哈大笑,笑完后伸了手出来:“确实长大了,看来这一趟长沙行令你收获不少,但不管怎么说,欢迎回来,陆安。”   我握上他的手,短暂两秒便分开。池先生的手也是骨节分明,但那是一双学者手,茧子长在握笔处。我握习惯的那双手上,虎口一层薄薄的枪茧。   我跟着池先生去了处里,我的办公桌为了方便讨论,直接叫人搬到了池先生的办公室里。   破译日军电码刻不容缓,我在报道第一天便跟池先生开始工作。   在此之前,池先生其实已经有了一丝头绪,而我在长沙前线接触日军电码已久,攒了不少实战经验。我们将两人前期的结果都结合起来研究,最后我们居然破译出了日军密电中的数字。   起初是池先生在统计后发现日军的密电皆有英文字母、数字和日文组成,这一条我在长沙也有发现,便把当时我做的笔记本拿出来核对,我那时写了统计结果多为“MY、HL、GI……”等组成。池先生接着我的统计往下验算,最后发现这样的结果一共有十组。   “所以可以排除掉是凯撒密码做栅栏加密?”   我一时嘴快后惊觉不对,想做补救却看见池先生笑起来,他善解人意道:“是在长沙时和战友们玩密码游戏?”   我耸耸肩,实话实说:“闲时教陈镜予加密过凯撒和栅栏的结合体,所以才一时嘴快。”   其实只是一个小插曲,我和池先生借此都泡了杯茶,以缓解一下连续几天高强度工作而略显疲惫的大脑。   休息一阵后,池先生继续他的理论:“我想将这十组假设为数字代码,将最高频率的“MY”定为1,最低频率的“GI”则定为9……”   我恍然大悟:“您是说用最简单的频率分析来猜测起点,依靠语言对字母的依赖性来设定替代密码,就像是玩拼字游戏一样,从‘班伯里斯姆斯’转换为‘德赛班斯’,只要用对数刻度核算可能性,就可以按照贝叶斯式方法来解开?”   他听了我的话思索一阵,赞许道:“你的理解没错,但是为什么非要引用那么多学术派观点来证明自己的想法呢?”他指指桌上一本摊开的外文书,我半合看它的书名,“Holmes:The Dancing Man”。   我在英国时看过这本,对其中的“跳舞的小人”的密码映像深刻,那里面就是以字母的频率分析来解码。   我脸红了红,一时口结,自己前边的那套解释确实太过啰嗦了些。池先生不在意,笑道:“陆安已从剑桥毕业了,也是该有自己的理论形成之时了。”   我记下他的话,拿了笔记本开始验算。   以频率分析猜测起点是破译员最基础的活儿,从最古老时算起,凯撒密码就是凯撒以语言字母的依赖性设计出的密码。“班伯里斯姆斯”则是在提前印好字母的长单子上打孔,当从左往右移动时,观察这些打好孔的表单,它们会相互重叠,且重叠的小孔越多,则表明是字母可能相符的概率是1:17的可能性就越大。这大大减少了我们的工作量,缩短了需要计算的可能性。   我们做了一个双字母表来测试在实战中的可能性。   最后发现这些数字很有可能是日军的部队番号,或是兵员数目。   依照这些,我们做了越来越多的突破。我们发现“西”表美国,“北”表苏联,“东南”是中国,日军的密电都藏在天气预报中,当在一串天气预报中发现与正规预报有编写格式出入的“乱码”时,则表明那是我们所需要的暗文。   得到结果后,我们非常高兴。池先生请客去吃饭,我们在重庆最好的西餐厅里吃牛排,这家店是南京沦陷后后迁的。   饭间池先生邀请我跳舞,西餐厅的正中央有一个舞池,现在搁在旁边的白色三角钢琴被演奏者弹出舞曲。   我将手放在池先生手中,他带着我跳交谊舞。他说我舞跳地很好。   我笑,说:“我在剑桥时跳过许多次这样的舞。”   “该想到的,你的剑桥生活一定很丰富。”   我笑而不语,那是我最值得珍惜的回忆之一。   舞曲快结束时,池先生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答他:“有的。”   “看得出来,你同我跳舞时笑得像个小女孩。你是想起他了?他在哪里?若是可以的话,我有荣幸做你们的证婚人吗?“   “在长沙,她是预十师的参谋,我的舞步是她在剑桥教给我的。”我扬起头来笑:“等我们胜利后,若是结婚,我一定会请您来的。”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三日,我们截获到一份来自日本外务省致驻美大使野村的特级密电。   我跟池先生将发电人解密出后就心下一跳,我们对视一眼,满脸凝重,池先生说:“这也许是一份足以改变战争格局的密电。”   池先生说得没错,这份密电是日美开战的先兆。他将明文直接呈给委员长,四天后,日军偷袭珍珠港。   我看完报纸后心中一片冰凉,我们已经将日军的密电截获破译了,连时间地点都标注地清清楚楚,他们为什么不重视?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数学敌不过政治。   导师说得没错。   十二月十九日,日军第三次进攻长沙。   我拍了电报过去,得到陈镜予一切安好的回电。年底时我在陈家见到吴念和,念和小小一人,说话时还带着芽芽呓语,我让念国带妹妹出去玩,陈伯父告诉我吴应堂以身殉国。   晴天霹雳。   我问原因,他说应堂死在长沙,陈镜予把他在后方的家眷和遗书都想办法送了回来,他的遗体送去吴家了,你若想去便去看看。   家眷只剩念和一人,妻子早就在战火中被鬼子杀害。遗体也只是一捧骨灰,吴家上下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伯父问我:“你们这些小辈,为什么就这么狠心!”   我后来回剑桥后看到一些当时的报道,说日军攻势比前两次都猛烈,第十军预十师原本驻守岳麓山阵地,后来被调去守长沙,敌军强越捞刀河和浏阳河后,绕过东门,主力直扑预十师阵地。身后就是长沙城,根本无处可退,全师只能破釜沉舟,留下遗嘱决一死战。战后全师由七千多人损失到两千多人,吴应堂是牺牲的那五千人之一。   我第一次占用军线给陈镜予打电话过去,哭着跟她说只要你愿意回来,你父亲会想办法调你回来的。   陈镜予笑一声,笑声从胸腔中呛出来,柔软若无骨,她的声音带着暖度,轻柔地叫我的名字,像是我们曾经缱绻反侧中低喃在我耳边的情话。   “阿安,我们就快要胜利了。”   “你好好待在重庆,等我回来,我带你回剑桥,好不好?”   吴应堂的遗嘱藏在念和身上,她偷偷在我们独处时交给了我,像是对待她口袋中的糖果那般小心翼翼:“爸爸说,要我把这个给干妈。”   我揉了揉她的头,忍着泪露出一个微笑:“念和真乖,去和哥哥玩好不好?”   念国走过来,小大人一样拉着念和的手,哄她:“念和我们去花园里玩好不好?”   我锁上门,坐在书桌前坐下。   信上写:“陆安亲启”   里面是用钢笔写的小楷,字体稳重带着遒劲有力,上边粘了些泥土,他是在前线战壕写的。   “阿安,许久没这样叫过你了,说来也怪,在剑桥时还把你当小妹妹一样疼,回国后再见却发现你已长成大姑娘,这样再叫你阿安也怎么都叫不出口了。你在战争中有所成长,有了担当和牵挂,这我很高兴,你在战争中成长,尽管许多都不是我所希望你看见的,但是你还保有在剑桥时对数学的热爱和真诚的心,我很高兴你明白了爱国不是一句话或是一个职业,它是你的行动和心中的坚韧。我知道你仍然不理解我、镜予、小霍,以及跟我们一样的那么多的年轻人所对这个国家付出的所有,包括我们的生命。我不怪你,你没有错,你的最美好的回忆都在英国,但这也就如同我们最美好的回忆都在这里一样。我们的祖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她以换得她的重生。我之前还跟陈镜予说,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为了不让念和、念国以及他们这辈人重蹈我们的覆辙。我们这一辈,总要留给下一辈一些光明和和平不是吗。   这一仗非比寻常,我不能给你透露太多,但是我们身后就是长沙城,长沙的人民在身后,你最爱的那家馄饨店也在身后,我得守住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若是不能,则把念和也交托给你。陈镜予说只要有念国和你一口饭,就有念和一口饭。我信了。你得把念和养得好好的,让她读剑桥,让她在国王学院的天空下和草坪上玩耍,让她去图书馆看书,让她学自己喜欢的专业。若是她喜欢念国,那就嫁给他吧。   我决意死守长沙,若不幸身亡,也是以身殉国,你不要悲伤,念和也不要悲伤,我的骨肉将化作中华的巍峨高山,我的鲜血将流进长江黄河。我、我的兄弟、我的同袍将与中华长存。   勿念,勿悲伤。   吴应堂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日军电码破译法均来自迟步洲和《艾伦·图灵传》 中间那段解密方法是瞎写的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我后来没有再回过长沙,回去也是徒劳,物是人非,白惹伤心。   我也没有再见过陈镜予,连最后一次听她的声音,也是在我私自占用军线打给她的那几句寥寥数语。   我后来也反复做一个梦,梦见她坐在昏暗的地下工事中表情肃穆,周围一桌坐着她的同僚,上位坐着第十军的方军长。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陈镜予微低下头将脸隐在帽檐洒下的阴影中,她抿着嘴,眼中有不甘。   方军长说:“执行吧。”   他们全都站起来,庄重地对方军长敬礼。陈镜予也站起来,缓缓地、却又态度坚决地立正敬礼。   “是。”她说。   我看着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内,外面是震天响的迫击炮声,她倚着墙点了支烟,嘴唇在抖,她将烟气吐出来,雾气氤氲下,她眼角红着。   我看见她嘴唇无声动了一下,垂下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拿指节反复敲在墙面上。   她站在那里,到最后拿烟的手抖地不成样子,但是她勉强抽完了一支。   勃朗宁一直别在她腰间,她抽出来,手套是新换的,白地刺眼,她整了帽子和衣装,拿着枪缓缓往上抬,手是稳的,稳如医生站在手术台上握着手术刀。   可手术刀是救人的,陈镜予把手术刀给了全军,只把枪留给自己。   我已经无数次地来过这个梦境,甚至我能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里。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举起枪,对着自己,扣下扳机。   “砰。”   我哭醒来过来,胸前一直抱着的笔记本滑落下去。   得知她的噩耗后我就不断地在重复这个梦,我不知道是日有所思还是我真的在梦中去了她当时所处的环境目睹她的最后一程。   我不想知道。她都已经死了。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后来还是抵不过报纸和周围的闲言碎语。   “第十军方先觉部投降!”   他们守了四十七天,孤立无援。   “衡阳沦陷,第十军丧权辱国!”   没有援军,伤兵过万。   “国之耻辱,气节不存!”   陈镜予为了第十军得存,自杀殉国。   我刚开始做梦时还在梦中嚎啕大哭试图去阻止她,后来我知道这是徒劳,只能留着泪在旁边瞧她。瞧她又瘦了,瞧她在地图前与同全军僚分析局势,瞧她从前白净的脸上布满灰土。   我曾经也在醒来时去回想这个梦境,我觉得她在墙上敲的节奏非常熟悉,往前追究,她在送我回重庆的那天也在桌子上敲过。   我凭着记忆将它复刻在笔记本上,一点一点写出来,一次一次地回忆。   “嘀嗒嘀嘀。”   你疼吗?   “嘀嘀嗒。”   你会害怕吗?   “嘀嗒。”   你有没有想过我?   “嗒嘀。”   陈镜予你混蛋!   摩斯密码。   “LA AN。”   “陆安。”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日战争胜利。   我依照战前说的那样,带着念国、念和回英国。   陈镜予说要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   吴应堂说要让他们读剑桥,学自己喜欢的专业。   轮船带着汽笛声缓缓开动,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岸边,突然想起七年前的我怀着激动的心,踏上祖国大陆,一心想要救国救民。   可最后,陈镜予和吴应堂,还有很多很多人,我都没能救得了。   国家也同样救不了。   一九四九年。   “陈念国,你快一点!”   “来了。母亲”   时间兜兜转转,继念国后,念和今年也收到了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她同我像,报数学系,陈念国那个小叛徒跟陈镜予一样去了满口情诗的古典文学系   报名处在国王学院的图书馆,一路上念和都蹦蹦跳跳地哼着歌,念国跟在她后面,一脸无奈。   图书馆外排着很长的队伍,都是今年要入学的新生。   念和叹了口气,转过头问我:“母亲,您当年入学的时候也有这么多人吗”   “和现在差不多。”我说。   念和撇了撇嘴,专心排队去了。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一时间不由得四处打量,除了国王学院大学生草地通往内里的那条路又重新翻修了一边外,这里还是老样子。   路两旁有椴树林曲曲折折垂下来,毛芽椴现在只有零散的几朵花,但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像我第一次见陈镜予时那样,花开满了整棵树。   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这里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我曾和陈镜予一起在图书馆里查阅某个定理的解法;我曾在考试结束后,因为太激动而拉着吴应堂在草坪上肆意奔跑;我曾在剑河上坐着小船浏览剑桥风光,陈镜予就站在船头,一板一眼地朗诵《再别康桥》;我曾在剑桥的星空下和陈镜予、吴应堂一起喝着啤酒,大谈救国;我也曾在教室里,在宿舍里,在草地上,在剑桥的某个犄角旮旯里,手中拿着一叠又一叠的稿纸,解开一个又一个的迷题。   那是最美好的年代,那是最智慧的岁月,那是信仰坚定的时期,那是阳光明媚的季节,那是满怀希望的春天,我以为我拥有一切,我以为我身处天堂。   “母亲,轮到我们了。”   “好的,马上。”   我回过神,念国、念和站在图书馆门口向我招手,我在走出林荫道前再次往后看了一眼,我看见阳光下,脱了军装外套只剩白衬衫的陈镜予站在树下,抬起头时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温柔地对我笑,“你来了,陆安。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毛芽椴的花瓣飘落下来,我耳边响起小提琴缓慢拉出的《D大调卡农》的前奏,音乐声中,夹杂着温柔的、熟悉的声音,“她破译的没错,欢迎你加入我们,上尉陆安,我是陆军第十军中校参谋陈镜予。”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做个小说明:陆安与池先生破译的电码是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在历史上池步洲破译完后交给蒋中正,但中美都因为政治原因而没管,于是珍珠港事件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参战。 陈镜予死在衡阳会战里,第四次长沙会战后长沙在一天沦陷,第十军方先觉部守衡阳,孤守47天,第十军全军一万七千人,后来伤亡一万两千多。方先觉因为城内伤员太多而放弃突围,同日军协同停战。 —— 其实原本是要有个后记的,但是写了老长一篇,手抖没保存TAT这里稍写一点吧。 我其实一直都想写抗战题材,小时候我在奶奶家长大,睡前故事一直是抗日、内战、文.革.,我爷爷是老兵,抗日战争时入伍,但在上战场前夕,部队被调到后方休整,一休休到战争胜利,内战时倒是上了战场,打了几场仗后左腿膝盖被子弹打中,进了伤兵医院修养,一养养到解放。 所以我奶奶这边其实是又红又专系列的,我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对抗战映像深刻。 初中后开始对历史感兴趣,那时候偏西史,熟记英国各个王朝,感觉自己6的不得了,高中又懂了些事,开始接触近代史。整个过程还是挺惨烈的,也有在跟好友谈史时两个人在街上痛哭流涕,也有前一秒大呼“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下一秒悲痛“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我那时候还挺中二的,但那也是对我影响最深的时候,我看了许多近代史书,知道了张自忠、方先觉、李玉堂、林觉民、戴安澜,知道南苑的学生兵、知道同仁堂的乐小姐曾经也是抗日一份子、知道南京知道淞沪知道长沙……写这本和《民国三十三年》时,我看了“一号作战”(我方叫豫湘桂会战)相关资料,知道方先觉在衡阳中两次想自杀被拦下,知道衡阳会战中的“方先觉壕”至今被西点军校奉为教科书,知道正面战场上的许多将领许多部队番号。 我小时候,我奶奶谈起这段历史时,告诉我:“没有他们,就没有新中国。” 我写纯白前其实还写了《民国三十三年》,但是当时因为时间原因写的太仓促,我自己非常不满意。不过当时的初心到现在时依旧没变,我在去年圣诞节给友人写信时还说:“我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事是对的,我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我只要能让我身边的人,哪怕是多了解一点点这些东西,那我就非常开心了。 所以后记又写了这么多,看到这里的你们,只要在看了我的文后,对这段历史有了哪怕一点点兴趣,你们去多了解,多看书,那我写文的目的就达到了。 非常开心的。 —— 说完了。 《执笔裁音》见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